茉莉花开I 一位无辜艾滋病毒感染者的故事（下）
艾滋病毒，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
因为不了解艾滋，茉莉离开我家之后，留给我们全家人的是一堆心悸恐慌。我查了很多资料，也咨询了医生，对AIDS有了基本科普。
从时间上来看，艾滋病（HIV）的感染和发作有窗口期和潜伏期之分。
1）HIV 窗口期，是指从HIV病毒进入人体体内到医学检测可以确诊感染的时间段，97%以上的被感染者在 90天内会转阳，一旦HIV阳性，将携带终生。
所以，要排除HIV感染，要以最后一次接触HIV携带者后三个月的检测最准。
2）HIV潜伏期，是指从感染HIV病毒开始，到出现HIV病状的无症状时间段，一般是携带HIV后半年到20年，平均7-10年。
窗口期和潜伏期，病人看似与常人无异，但其体内病毒在持续繁殖，具有不被周围人察觉的传染性。
3）潜伏期之后，HIV病人开始出现各种症状和感染，根本原因是艾滋病毒持续破坏身体的免疫系统，病人从出现细胞免疫力缺陷、到免疫功能全面崩溃，身体无法抵抗各种致命性感染。发生各种恶性肿瘤或者各种严重的综合病症，直至死亡。
从传播途径来看，HIV传染主要有性传播、血液传播和生产传播三种。
所以，一般性接吻、共同进餐、咳嗽或打喷嚏、握手拥抱都不会感染艾滋病；而呼吸相同空气、共享餐具、共用饮水机、共用物品、共用健身器材及厕所坐便器、碰触门把手或手柄、被相同的昆虫叮咬或吸血等待，也不会感染艾滋。
总之，艾滋病毒并不会通过生活中的平常触碰、眼泪、汗液、唾液或尿液传播。
但是，我仍然能感受到常人的恐艾心理：在屈臣氏买HIV试纸时营业员的躲闪，在医院说明咨询事由时护士的退缩……我对孩子和对外都说，茉莉是为了照顾生病的丈夫回国了。
我也告诉茉莉，记得给她全家人做抽血检查。此外，除了医生，不要和亲朋好友坦白自己的病，否则你和你的孩子家人都可能会被孤立被歧视。
为了让家人心安，也为了以防万一，我第一个用HIV试纸做了检测。
和茉莉最亲密的，就是家明和家宝。虽然可能性很低，但如果孩子可能被感染，那么下一个最危险的就是我，因为我和孩子们最亲密，他们的剩饭都是我在吃。
第一次排雷有惊无险，我们静下心来准备家明的小学面试。面试结束后，家明一直问：茉莉怎么还不回来呢？我回答：茉莉的丈夫生病了，她不能回来了。
家宝听后大哭：茉莉为什么不能回来？我想要茉莉在我家，她答应过我要回来，她为什么骗我？
我回答：茉莉并没有骗你，她很爱你们也很想回来，但她需要照顾她生病的丈夫，她的孩子也需要妈妈的爱和照顾，她不得不离开我们。
家明一直愣愣地不说话，也没有太激动，但此后，家明很长一段时间常常会半夜在半梦半醒之间叫“茉莉茉莉”，然后坐起身来伸手去找她。
每次我和K出差，家明都会问一句：爸爸（妈妈），你还会回来吗？
每次我都很心痛。
一次又一次，我抱紧家明告诉他：爸爸妈妈一定不会离开你。
之后又是三个月窗口期的等待，我带孩子和父母在医院做了检查，我和K也分别做了体检。我并没有告诉孩子们真相，抽血的时候我捂着他们的眼睛，告诉他们这是打流感疫苗。所有的检测结果出来后，我们全家人终于安全过关了。
在这期间，茉莉也时不时地跟我联系，万幸她的三个孩子身体都很健康。
她发自己的近照给我，我一看就乐了，我说你怎么长胖了？她说她老公最近身体还可以，在外工作也不让她工作，她天天在家闲着养着，居然养胖了。
然而，她离开香港后仅半年，有一天，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说：
我丈夫昨天去世了。
茉莉花开，惜花人已不再。
茉莉的丈夫，从出现典型的艾滋病状，到死亡，不到一年的时间。
茉莉给我家带来了巨大的惊吓，我从未责怪过她。同样，对于这个给无辜的茉莉带来无尽绝望的男人，我也和茉莉一样，对他恨不起来。
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是茉莉的信仰。从茉莉的言谈中，可以看出来她丈夫是个三观很正的人，夫妻之间心灵和思想的交流一直很顺畅，茉莉一直很信任他甚至很听他的话。
那，问题出在哪里呢？
为了让家里有更好的生活，早日还清新房贷款，茉莉丈夫选择了当长途货车司机。
出门在外开长途货车，赚的都是辛苦劳累的钱，不仅吃饭没有点儿，他也舍不得去开房睡觉。平时累了困了就把车停在一边，在车上小睡一会儿。
为了赚更多钱，老板们常常要求司机用最短时间拉完一趟货，也没有替换的司机可喘气休息，一路上还会遇到各种非常便宜的“野鸡”诱惑。
在这样精神紧张又疲惫的高强度工作下，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长时间不着家的枯燥生活中，人的意志力在某一瞬间可能就会神使鬼差地动摇，在多次诱惑中吃一次便宜的“快餐”来解决生理需求。
当然，错误就是错误，再多的艰辛也不能作为犯错的理由。况且，找理由也没有用，后果只能自己和家人去承担。
人生就是这样残酷，有人作恶多端却仍然生活滋润，有人长期私生活混乱也仍然可以装得很白莲花。
而对有些人来说，一次错误，就足够给他的人生做出判决。
我们的人生，何来那么多侥幸？
谁知道命运这把残忍的刀，毫不留情地刀起刀落落在了谁的头上呢？
茉莉的丈夫因为不分昼夜的劳累工作，AIDS潜伏期大大缩短，被感染一年左右就出现了全面的艾滋病毒症状。在茉莉归家后，他谎称自己病情稳定了，继续拼命地工作赚钱。
也许是无法面对妻子而用工作回避，也许是采取这样加速自杀的方式来赎罪，他的生命很快走到了尽头，他拒绝治疗，他想多留点钱给妻子、孩子和老母亲。
再多的愧疚和弥补，都改变不了茉莉这视同枷锁的余生：
等待着死神判决的身体，还有三个未长大的孩子；作为独生女儿，她还有年迈的母亲要照顾，而她那一大把年纪还在中东做菲佣的婆婆也很可怜：小儿子前几年车祸死了，大儿子又病逝，一下子痛失所有的孩子。
我对茉莉说：为了孩子为了你自己，你一定要尽快振作起来。要相信自己，尽量让自己活得久一点，你的孩子们才能少受一点苦。
要保持心情开朗，保护好自己的免疫力，至少可以没有症状地生活10年，甚至活20多年都有可能。说不定没几年，艾滋病治疗难题就被攻克了呢。
我说，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你就是孩子们的希望。所以，你不要工作，不要劳累，身体最重要。我每个月给你寄孩子们的学费和你们的生活费，直到他们上大学，等过几年你大女儿高中毕业或者考上大学了，你的压力就会小一些了。你一定要活下去，守护着你的孩子们长大。
茉莉哽咽着回答：Yes I will, Mum。
我们的交流基本是用英文，从第一次见我，她就一直叫我“mum”。这是菲佣对女主人称呼“太太”（madam）的缩称"m'am"。
可在我心里，在家明第一次偷偷叫她“妈妈”开始，她在我心中就已经是我的妹妹和我的家人。
两年前，茉莉妈妈心脏出现问题住院了，我把医疗费寄了过去。每次我都会和茉莉唠叨：要坚强要乐观，千万不能劳累。此外，我还给茉莉寄去一笔钱作为她开小卖店的投资资金，也算是实现她和她丈夫一直以来的心愿吧。
人生就是渡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难。对茉莉来说，时间，时间无比珍贵，延长发病时间，才有逆转这场劫难的可能和希望。
一直很想写茉莉的故事，但提笔千斤重，我总能回想起很多往事：
月光下她轻拍着孩子哼唱着菲律宾语的儿歌哄睡；
晚上等孩子睡了，她向我请教如何写论文如何查资料；
每月休息的那天，她回家都会给孩子们带点饼干啊贴纸等小礼物；
还有特别的吃饭习惯，她总是先吃饭，再吃菜，而最好吃的最喜欢吃的菜都留在最后。
她第一次回国休假，我担心她像很多菲佣一样、见了家人不舍得走就毁约不回来了，她很认真跟我说：承诺就是承诺。
茉莉初到香港那天天气转凉下雨，她是染了风寒带着口罩到我家的，没想到她离开我家时也是带着病、还是这样的不治之症，无论是巧合还是天意，想起来都很难受。
而且，发现她病情的这一年，正好是我家三个人的本命年。都说本命年会有坎儿，这也是此事加剧了我们的不安的原因。
在AIDS面前，很汗颜我并没有那么勇敢无畏。我也是平常人，初次听到身边有AIDS，一想到家明曝露在这样的危险当中，我就深深自责，觉得特别对不住儿子。
那晚我回到家，茉莉像往常一样去牵家明的手，我条件反射似地拉住了孩子，茉莉尴尬的手停在空中。我知道这样做会伤害到茉莉，但，作为母亲的担忧和恐惧让我本能地想去保护孩子。
最后分别之际，我给了茉莉一个紧紧的拥抱，我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这是我们之间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拥抱，也算是我对她的一种道歉和安慰吧。
刚发现她感染HIV病毒时，K只对我说了一句：尽可能为她多做些事情，尽可能帮帮她吧。
当她告诉我她丈夫离世的消息，我又震惊又自责，震惊的是我没想到病情严重到如此之快地加速了死亡，自责的是除了临走时我给她的资助，在那半年我并没有主动细问过她丈夫的病情也没有多帮助过他们。
此后，我主动提出来资助她妈妈的治疗费用、她开小店的资金、她孩子们的学费开销，这些帮助只有一个目的：不要让她为了生计劳累，尽量减少她生病感染等机会。
虽然现在有鸡尾酒疗法等抗病毒治疗降低了AIDS的死亡率，但药物服用方法复杂，不仅治疗费用很昂贵且需要长期服药，除了对身体有副作用同样会产生其他疾病外，也不能完全清除体内AIDS病毒。
我想，让茉莉尽量保护好自己的免疫能力、延长潜伏期、推迟发病的时间，就是一种续命吧。
这是身体和时间的赛跑，也是病毒繁殖和医疗科技进步的赛跑。
从大学资助甘肃农村小学生开始，我一直都有捐款和做慈善的习惯，因此对茉莉的帮助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能四年如一日，心无杂念地对我的孩子那么好，我也应该帮助她、守护好她的孩子。
香港有每年一次在迪斯尼乐园举办的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慈善跑，这个慈善跑的筹款主要用于针对儿童和HIV携带孕妇的艾滋病治疗，其口号是“零感染、零死亡、零歧视”。
我们全家都参与了几年这个慈善跑活动，有一年还赶上下大雨，两个小朋友冒雨完成的3公里跑步。我也以家宝和家明的名义，每月自动捐款给联合国儿基会，也算是为茉莉祈福吧。
艾滋病毒潜伏期近5年了，前一段时间，茉莉开始出现血红蛋白偏低、贫血无力等症状，去洗手间也需要人搀扶。我立刻将住院治疗的费用转给了她，幸运的是经过治疗后，昨晚她已经出院了。
她家两位老妈妈身体还算康健，小儿子和小女儿放学后照顾着她，短发假小子一样的大女儿已经去首都上大学了。
一位网友曾说：善良是茉莉的法宝，善良同样是我们每个人拷问自己的灵魂时，无愧无畏的底气。
心存善念，必有回响。
这个世界终将对你温柔以待。
茉莉，花开花落自有时，唯愿你坚强。
-END -
新瓶装旧酒：
修订版基于2017年9月6日之原创稿
所有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