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酒一尘缘︱看牛饮酒的小顽童
外婆家这条小路上不仅收获了诸多好景致,好段子,也收获了好些酒故事,酒话题。因为绍兴是酒乡,黄酒的原产地,即使“文革”当中,绍兴酒在做苦力中依然很有市场,喝的人很普遍。苦熬了大半生的农民,唯有在酒精的麻醉中找回点做人的尊严与乐趣了。
有句俗语“田头东方红,手头状元红”。何意?中午歇歇,田头广播“哐哐哐”一响,开场曲《东方红》便跳将出来,田里的农民就把锄把一放,就地休息了,喝点状元红酒解解乏。
那些造大寨田的,挖沟渠河道的,东西向田改南北向田的,这些远路过来的农民规定自带饭菜,就地用餐。待到中午饭时,队长放工的哨子一响,农人们便军营听号令之兵士般齐齐揭开饭盒子,各吃各的了。
农人往往会拣清爽一点的青石板,把三尺汤布一铺,人坐上去,屁股占去一半,余下的一半当餐桌。因为干的是苦力活,简单的农家饭菜不能满足口腹之欲,但凡条件稍稍好一些的人家,便会备一瓶半瓶简装黄酒,吃饭的时候,从饭袋掏出来,拧开盖子,嘴巴对着瓶口就喝起来,俗称“吹瓶子”。
这酒多半是自家偷偷酿的一点土酒,或从代销店打来的土绍酒,除刺鼻的酒精外,酸不拉叽的寡淡无味。喝一口酒了,筷头夹一粒两粒扁扁的茴香豆或滚圆的花生米抑或是毛青豆,极其温柔地送进口中去。嘴巴便叭唧得山响,好像吃什么山珍海味似的。不过一瓶半瓶劣酒,一碟半碟粒粒可数的小菜,至于嘛!这就是农民啊,一息尚存偏苦中作乐!
由于田埂小路被吃饭的农民挡着了,故路人要绕道而行。在欲绕未绕即将绕过去时,喝酒的农民往往会与路人插科打诨:“老朋友,老阿哥,这里用餐哉!”一本正经的模样,看上去很憨厚,很淳朴,当然也略带戏谑的味道。其实这纯粹是嘴上大方的玩笑话,口角春风,万万当不得真的。自己就那么点活命的饭食,谁会随便叫不认识的人会餐呢。
“前世勿修,臭盐菜过老酒。”“晒的大日头,吃的菜糊头。起的五更头,落的半夜头。”农民有许多顺口溜,多半是乘着酒兴飞出来的。朗朗上口;细细品味还挺有意思。
记得有一回,一个面熟的农民客气地对我说:“学堂生,吃饭了。要不要来点枪毙烧?”问我话的地方正好是水渠的缺口处,水哗哗地流淌着,水流不大却急,这可是抓鱼的好地方,我趁机停下步。心里暗自琢磨:也不知道这条水渠里有没有花头,如果有鱼,回来时倒可以下河去抓一些。
“什么枪毙烧?”我眼睛盯着水渠,暗自盘算着,心不在焉地问道。
“呶,咱乡下人的叫法,你们城里是叫橡子烧吧?橡子,村民叫柴子婆婆。小小的,圆圆的,有一个盖子,像是小脸上戴了一顶帽子。它的外表硬壳,棕红色,内仁如花生仁,可以做烧酒,叫橡子烧,很烈性的高度白酒。”那农民耐心地为我解释道。
“呀!我还道喝下去要吃枪毙,还要烧,火化掉呢。”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那人“哧啦”一声笑了,一张阔口咧得小瓢似的:“小官人你错了,咱真要是吃了枪毙,谁种这大寨田呢!”说着,用筷子点点饭盒盖子。上面坐着一坨咸菜,还躺着两条小鱼。
“你看,新社会咱们当家做主人,日子过得芝麻开花节节高。万恶的旧社会,碰上这种掘田的生活,地主婆送来的鱼有筷子那么长,她想用鱼刺把我们长年梗死,良心有多坏!那瓜鲞,粘冻冻的,筷头粘住,两根筷子像交配的雄狗雌狗似的,怎么扯都扯不开,地主婆就是想活活把我们粘死。你看看,现在这两条饲猫鱼,一口吞下去也噎不死,多清爽!”
“想用两条老板鲫鱼来骗力气,想都甭想。”另一位年纪相仿的农民不以为然地接嘴,他把过酒的半条萝卜干咬下一截,余下的小心地放好道……
烈性的“枪毙烧”把农民的眼珠子都烧红了,酒气越来越浓,嗓门也越来越大。我觉得他们的话全是鬼话、怪话,缺少正能量。不过对我来说,这都不是主题,我的目标是水渠里的鱼。待考察完水渠,寻寻觅觅找不到什么苗头,便立即动身赶我的路。
在我们家乡,不但人爱喝酒,就连牛也都会饮酒呢。听来很奇,却又不怪。记得有一次“双抢”时节,我刚从外婆家归来,夕阳西下,老牛暮归。我却看到了十分新奇的一幕——牛喝酒。
所谓“双抢”,就是夏收夏种时,要抢收抢种。抢,是抢时间的意思,赶在立秋前,把晚稻秧给种下。为此,农民有时还挑灯夜战。人累了,学习毛主席语录,发挥主观能动性。报上常说革命的精神力量是无穷的,天大热,人大干吗!牛累了,因为是文盲,学语录这一招不灵了,农民们就想出了另一个更绝的办法——给牛喝酒解乏长精神。
那天我刚到一个河埠头,河岸站着一头大牯牛,牛的方向有阵阵的酒香飘过来。我顿觉奇怪,打眼仔细一看:一个老农提着一个平日里喝茶用的竹筒子,正往牛嘴里喂酒呢。牛骨碌着滚圆的眼珠子,打着响鼻,直往后缩。眼神中有一种对陌生食料的抗拒和惊恐。不过,不一会儿它就顺从了。但见那条硕大而富有弹性的舌头开始东舔西卷,还努力把溢出来的酒液卷回嘴里去。大牯牛尽量伸直伸长脖子,作仰天长啸状,“咕嘟咕嘟”地把酒水一尽喝下肚去,看来牛也认为绍兴酒是福水了哈。
牛脖子毕竟没人脖子纤细灵活,仰的角度有限,即便是十分努力地吮吸吞咽,酒液还是不时地从牛的阔嘴与竹筒身夹角处呛流出来。喂酒的农民早有办法,牛头下面就接着一只大脚盆,溜出来的酒液全接在了脚盆里。
我看得出了神,悄悄把身子挪进去。忍不住好奇地问:“老伯,您为什么要给牛喂酒呢?”
“解乏啊,牛和人一样,干活干累了,都要解乏的。喝酒能解乏提神。”农民伯伯见身边是一个求知欲极强的小孩子,不由眯了眼笑答道。
“那它会不会被倒醉?喝了酒发酒疯,不耕田了?”我接着问。
“不会的。”农民伯伯肯定地回答我。“这点酒我是讨来的酒票买的,不到一斤,哪怕是砒霜也药勿杀。你看牛太吃力了,日夜连着做,又不能偷懒,一偷懒就挨鞭子;累了也不会说话,等真倒地了,就累死了。对哑巴畜生,人要有肉心,要讲良心。”
我一直呆呆地看着牛,看牛的眼睛,大而温润,无声无语,那眼波中我看到了驯良,无奈,悲凉。喝完酒,农民把脚盆端到河埠头掺了点水,又端给牛喝。农民伯伯的意思是,“牛啊,你一滴也别浪费!”牛儿果然通灵性,对着脚盆,俯下脑袋,伸出又大又长的舌头,“吧唧吧唧”扫着盆的四边,把盆底里的酒水舔得干干净净。
牛喝了酒,吃了点草,便乖乖的稍事休息,到了第二轮、第三轮耕作时,依然是精神百倍,牛劲十足——农业学大寨种田闹革命的主力军又战斗在第一线了。
现代词中说一个人很能喝,一般用两个词来表达,海量和牛饮。说明牛饮的量很大,但我那次见到的绝对不能称牛饮,只能说小酌,浅尝,若能放开,其量一定是属海量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