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使我有名全是酒,酒里啥都有
酒是中国传统文人的标配。
一部中国文学史,也是一部饮酒史。文人雅士,只须手握一杯美酒,动人诗句便自胸中汩汩流淌。
酒之神奇,就在于它在文化的演进过程中,起到催化剂一般的作用。
没有酒,文化照样发展,有酒,文化中便会更多一些伤感、快意与柔情。
没有酒,李白、苏轼的豪情无处寄托;有酒,杜甫、辛稼轩的失意则有地儿挥洒。
德国大诗人歌德说:酒使人心欢愉,而欢愉正是所有美德之母。但若你饮了酒,一切后果加倍:加倍的率直、加倍的进取、加倍的活跃。我继续对葡萄树芽做精神上的对话,它们能使我产生伟大的思想,使我创造出美妙的事物。
提倡酒神精神的大哲尼采则自称为“酒神哲学家”。
——无论中西,酒皆是产生伟大思想和创造妙物的媒介。
所差别不过是,酿酒的方法以及对酒的命名和认知。[1]
来感受一下那些因饮下美酒所产生的诗句,看它是不是格外灵动活泼?
曹孟德自问自答: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李太白豪爽放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杜牧之怀古思今: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白居易发出邀请: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范仲淹满腹思乡情怀: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易安女士惆怅寂寞: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
宋祁留恋易逝光阴: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
太多了,难以穷尽。
但爱饮酒到东坡先生这个份上的文人,还真不多。他曾认真地夸过一个海口:“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跟我比谁更喜欢饮酒,各位都是个渣渣、青铜,你们不行。
关键问题是,东坡酒量奇差,他自己也乐于承认,像他这种没有酒量还喜欢饮酒,且把饮酒当成人间乐事的人,怕也不多吧。
理论上讲,酒量这件事,分先天和后天两种情况,有人生下来便是善饮者,有人通过后天练习也能成为善饮者,东坡先生属于先天和后天都与善饮无关的人,却依然对酒情有独钟。
以下这几句话都是他对自己酒量的说明,是直接证据,无法赖帐。
“吾饮酒至少,常以把杯为乐。”(我酒量虽然不行,但只要拿起酒杯,就能感受到饮酒的乐趣。)
“吾饮少而辄醉兮,与百榼其均齐。”(我一喝就醉,但所获乐趣与善饮者不相上下。)
“若仆者又何其不能饮,饮一盏而醉。”(像我这种不能喝的人,一杯就醉啦。)
“吾少年望见酒盏而醉,今亦能三蕉叶[2]矣。”(我小时候一看到酒杯就醉了。现在有了进步,能饮三小杯。)
“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ge),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我喝一天也不过五合,天底没有比咱酒量更差的人了。)
五合,换算成现在的重量是一斤半,这酒量小吗?按今天的白酒(暂不管高度与低度),一斤半当然厉害,但按宋朝的酒计,这酒量算一般中的一般。
苏东坡生活的北宋时期,烈性酒还没有出现,那时的酒,一般都是黍、秫、麦、糯米煮烂后加上酒母酿成的,成酒过程短,未经蒸馏,酒精含量远低于现在的白酒,度数亦低,所以,苏东坡一天才喝了不到一斤半,实在是相当小的酒量。
自称酒量小尚有谦虚之嫌,按我们的生活经验,在酒桌上,有许多自称量小但实际上特别能喝的人——按这个理解,苏先生可能只是谦虚。
酒友黄庭坚的证言,则基本将“东坡酒量甚小“这一说法坐实:“东坡居士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这里的龠(yue),等于半合,和东坡自称的酒量大差不差。
为让大家对东坡先生的酒量有个直观的认识,举个例子,宋初有个名将曹翰,天生好酒,喝几斗而不醉。一斗等于十升,一升等于十合,换算下来会发现,苏东坡的酒量只相当于曹翰的几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
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对酒的爱——真真切切的爱,实实在在的爱,他的作品里,“酒”出现的频次不可胜数,遍布诸种文体,诗里写酒,词里写酒,文章里也不例外——字字句句,酒香四溢。
东坡先生所迷恋的,似乎并不是酒本身,而是酒所代表的人生体验。悲愁时要饮酒,开心时要饮酒,痛苦时要饮酒,寂寞时要饮酒,看到好风景要饮酒,与好友相聚也要饮酒。
在某种程度上,酒能使人生体验得以强化。
酒于中国文人,终究不只是杯中物,不只是叫人上瘾的琼浆玉液,它还是与天地沟通的媒介,情感抒发的通道,写作灵感的助产婆,加强友情的润滑剂。
酒之于苏东坡亦是如此。
他不是在饮酒,就是在去往饮酒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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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使我有名全是酒。
敢说这话的,除了李白,怕也只有苏轼了。李太白豪放不羁,潇洒天性,大嘴一张,俱是傲气: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饮者如何留名?凭酒量,那最多不过是一酒鬼而已——凭的当然是天纵才华,只须饮下美酒,妙句便汹涌不止,喷薄而出,随之流芳千古,这得何等狂妄与自信?
东坡的这句“使我有名全是酒”也狂,与李太白有异曲同工,但在读者的接受度上,却比李太白高太多。李白的诗句狂略显偏执(还要拿圣贤垫背),东坡的诗句狂则显温和(只拿自己说事)——至少表面上给人的感觉是这样。
东坡大约在说:苏某人所以闻名天下,皆因为有酒相伴,才写下诸多名诗/名词/名篇。但仔细琢磨,这句的狂,哪里输给李白半点?明里是说酒,内里仍然是夸自己才华横溢,无人抵挡。
不过,这两位再狂,我们也没话讲,并且乐于接受——他们都是千年一遇的天才,下凡到人间的文曲。
使我有名全是酒——不只是诗人的豪放之语,且有具体的数据做支撑,据统计,《东坡全集》中,“酒”字一共出现900余次,而他的三百余首词作中,“酒”字亦出现80次之多——况且,还有许多作品中写饮酒场面,并不直接写出“酒”字。
苏东坡的诸多名篇,皆为酒后所作,因为酒的助力,这些名作更显飘逸洒脱——或许是掩藏在背后的现实太过沉重,才不得不借助于酒的力量,来获得暂时之解脱,因而愈要写得飘逸潇洒——以至于人们总以为他是神仙下凡,尊为坡仙——这算后人对于东坡的一种有趣的误读——他的沉重被后世刻意忽略了。
对月图 南宋马远(传)绘
老实说,像东坡这样的全才型人物,在当世觉得寂寞,在后世亦然寂寞——因有时代的隔膜,我们对他只能有更多的误读和曲解。
强调酒在东坡创作中的作用,但仍需要说明一个特别浅显的道理:没有才情,喝多少酒都没用,才情本就横溢,酒便成为最好的催化剂。
鲁迅先生在其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说,“不过何晏王弼阮籍嵇康之流,因为他们的名位大,一般的人们就学起来,而所学的无非是表面,他们实在的内心,却不知道。因为只学他们的皮毛,于是社会上便多了很没意思的空谈和饮酒。许多人只会无端的空谈和饮酒。”——有些人读书,读成了书橱;有些人喝酒,喝成了酒坛子。
来看他的几首酒后名作。
其一,千古传诵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清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时长向别时圆。人有悲观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词前有题:“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此词做于熙宁九年丙辰(1076)中秋,时苏轼在密州做知州,为地方政府首长。“欢饮达旦”是说喝了一个通宵,“大醉”两个字,是说作词时的状态:喝多了,上头了,但还没到烂醉的地步,一时兴奋,文思泉涌,喷薄而出,挥毫落纸,写下这首不朽名作。
这是苏轼在密州度过的第二个中秋节,前年冬天到密,去年春天便遇蝗灾,很长一段时间忙于救灾,终于灭蝗成功,之后又忙于捕盗和其它公务。这年中秋,苏知州与同僚终于有了一次彻底放松的机会。我们大约可以想象:当晚月色如水,凉风习习,苏轼与诸位同僚坐在超然台上,举杯望月,肆意谈笑,此前的诸多辛苦在这月圆之夜一笔勾销,因此精神上格外轻松,格外欢乐。
苏轼此前便有词名,但到“明月几时有”,他在词坛地位,便从一般偶像直接封神了!假如说《兰亭序》是王羲之书法的封神之作,《将进酒》是太白诗的封神之作,《水调歌头》便是东坡词的封神之作。
读者诸君有无发现,这三首(篇)“神作”皆与酒有关:羲之酒后书《兰亭序》,飘逸遒媚;李白豪饮高歌做《将进酒》,起伏跌宕;东坡欢饮达旦而有《水调歌头》,大开大阖——借由酒,艺术创作得以解脱束缚,获得绝对的自由(哪怕只是暂时获得),艺术家对人生的了悟亦进入了新的境界。
尼采所提倡的“酒神精神”主张,人应从生命的绝对无意义中获得悲剧性陶醉:人生是幕悲剧,最大的悲剧就在于它的没有终极根据,但生命敢于承担自身的无意义而并不消沉衰落,这正是生命的骄傲——从这个意义上讲,王羲之、李白、苏轼都是酒神精神的承载者。
对此词,后世论家赞美之辞甚多,略举几例。
胡仔称,“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各位,你们不要(也没必要)再写中秋词了,努力也是枉然。后世才子们当然不信邪,依然照做,不过直到目前,胡仔的判断仍然有效。
张炎称,“清空中有意趣,无笔力者未易到”,没达到一定水准,断断写不出此词的境界。
沈际飞评之为“谪仙再来”(苏先生就是李白再世啊!),杨慎则总结为“中秋词古今绝唱”(李白也比不了苏先生!)。
陈廷焯称,“落笔高超,飘飘有凌云之气,谪仙而后,定以髯苏为巨擘矣”,苏先生文笔极妙,读之若腾云驾雾,李白之后最牛的就是他!
王国维先生的评论最得我心:东坡《水调歌头》,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常调论之。王国维认为这词是情感积蓄已久的释放,是格调高绝无法企及的巅峰,不能拿一般评论诗词的标准来套到它身上。
确实,这种神作,属于不讲理的天纵之笔,没办法以常理度之。岂独外人无法做出,就连东坡自己,恐怕也不能写出第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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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阙开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便营造出不凡气势,既有面对浩茫宇宙的巨大空间感,又有思接千载的漫长时间感,纵李白名句“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在前,亦不能挡住它所散发的光芒。
顺着明月几时有之问,顺而生出“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之问,这句为用典,化自牛僧孺(一说韦瓘)《周秦行记》中诗句“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牛诗写的尚是人间,东坡词一下子把目光提到天上,视野顿时变得极为开阔,一种巨大无比的开阔。这句虽是设问,但并没有求得一个答案的意思,是何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引出下面的“我欲乘风归去”,活在人间琐事缠身,忙碌种种,烦恼种种,如此美好夜景,月影婆娑,水银泻地,怎不让人浮想联翩——想到那天上,做个逍遥神仙,消除一切无趣乏味的人生,快意潇洒。读至此处,以为作者要快活地飞向天宫去了——他只需给自己装一对翅膀,就能飞起来,这事东坡能干得出来——哪料这先生却将笔锋一转,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回头: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许多人将“寒”理解为寒冷,不能算错,但不确,寒冷有甚可怕,多穿件衣服就是了。这里除了气候,更是指气氛和环境,是指孤冷凄清的状态,矛盾心情只这一句便彻底地露馅了!厌烦于人间的不好,却又胆怯于天上的孤冷凄清,只此一个念头,就把自己又拽了回来,从天上又到了地上,怕只有苏东坡敢这么写: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其实,不必到天上去,不必到月宫中,苏某人在这月色下,伴着自己的影子跳舞,清影随人,哪里像在人间?此便是神仙矣!在人间,亦可以做神仙。
——既有逃离现实的瞬间之思,又有对人世的无限依恋,最后中和出一个折衷的解决方案:在人间做个神仙罢。
下阙主题完全明朗起来,彻底地回到现实中,决不再提天上事,即便那句“月有阴晴圆缺”,说的也还是人间事而已,用来强调“人有悲观离合”。
作者把浩渺广大的思绪收回来,回到本体——“我”,回到对人世的关怀,“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是写景,是为铺垫后面的情绪服务的,月光在朱阁上移动,照射进雕花的门窗,照着不眠人——当然也包括“我”。为什么无眠?为那人间的诸多“不能团圆”,如东坡和弟弟子由,一个在齐州(今山东济南),一个在密州(今山东诸城),相距不算遥远,却因种种原因无法相聚,即便如此,东坡又宽慰自己和世人“不应有恨”,(其实恨也无用,徒增烦恼耳)——不应恨月圆之时而人不能团圆。“恨”是一种负面的情绪,如“恨”无法消解,只能让生活变得更加难过,让自己被烦恼一直纠缠下去——因此我们要想办法克服这种情绪。
但只说“不应有恨”,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就像日常生活中,家长对孩子的那些命令,这样不行,那样不准,孩子嘴上服从,但心里未必接受。东坡仍要给出一个答案:为何“不应有恨“?
他的答案是明确又明确的:人有悲观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所谓悲观离合,本是人间平常事;所谓阴晴圆缺,本是天上平常事,既然是平常事,自然应以平常心待之,谁也勉强不得。自古以来,没有人可以违背规律行事。我们何必自寻烦恼,跟规律做对呢?接受它,融纳它——换个现代的词,叫“和解”。与天地和解,与规律和解,与自己和解——唯有如此,方能获得内心的平静,不拧巴。此为内在的和谐。
看到这里,心情是否放松了一些,思念是否纾解了一些?但内心仍然会有隐隐的遗憾罢,请放心,东坡先生早窥到了你所思所想,于是便有了一句美好的收尾: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句既是他的祝福,是他对世间所施行的人文关怀,也是他提供的纾解思念的终极解决方案:看那轮明月,你和你思念的人都在看它,感受它,它可以帮我们传达思念和祝福,传达你心底最想说的那些话。此为外在的和谐。
心情一下子好多了,转沉重而轻盈——你的思念被月光传递到了另一个空间,对方心领神会。这不只是作者对自己的宽慰以及与世人的共勉,还是作者的哲学观和方法论,它切切实实地可以在精神上给我们以自洽和放松,让我们的情绪得到释放。类似的诗句还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唯应待明月,千里与君同”,“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别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这些诗句之所以千古流传,除了审美的意义而外,还因为它们有相同的属性和作用:宽慰我们的情绪,解放我们的精神。
其二,写于黄州时的《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词创作的具体时间,有说是元丰五年(1082)九月,有说是元丰六年(1083)四月,无论是哪个时间,都不影响我们对它的创作背景做一大体之了解:写作此词时,距苏先生贬黄州,已经过较长一段时间,他习惯了东坡的农耕生活,在当地拥有了不少朋友(外地的朋友也纷纷来黄州看他),平日里,劳动、会友、饮酒、写作、郊游、练习书法、研究美食,日子充实满足,内心平和宁静。根据他在黄州这几年的表现,我们甚至可以推断:若没有太大意外,他可能考虑在黄州定居——正是在这片土地上,他成功地化解了自己的中年危机,并拥了前所未有的生命体验,他爱上了这里的山水,这里的美食,以及这里的人,这里的生活。一个切实的可以证明苏先生想定居黄州的证据是,他在元丰五年三月还特地跑到沙湖看田,想要购置一块不动产。
退一步讲,即便不想定居,至少也会在此地住上十年八年。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没有。
这个佛教和道教的信徒,骨子里却是个地道的儒士,他总想将自己的一腔热血,付与大宋朝廷,付与黎民百姓,付与万里河山。哪曾想,偏偏就没有人给他一个机会,一个平台。他只能在偏僻的黄州小城中,任岁月匆匆流逝,任年华随意凋落——他内心里一定暗暗着急吧:朝廷再不起用老子,老子可就真的老了!
老去诗人怨寂寥——他的这种寂寥,别人不懂,包括那些与他交好的人——隐居世外的陈季常不懂,黄州太守徐大受不懂,道士杨世昌不懂,青年米芾不懂——无人可懂,自然只能在诗词中倾诉。
上阙写饮酒及饮酒后之情景:在东坡的雪堂与朋友聚饮,大概是开心吧,酒喝得有点久,先是喝醉一次,酒醒后继续,又一次喝醉,待回到临皋的家时,已是三更光景。负责看门的家童睡得死,打着香甜的呼噜,此起彼伏,任苏先生怎么敲门都无回应。苏先生倒也潇洒:不开就不开吧,拄着他的拐杖来到江边,在暗夜里听江水滔滔——我就想,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会怎样?无非是两种处理方式:一种是继续敲门,继续大声呼喊,直到家僮或家人出来开门为止;另一种是转身离去,就近找个客栈凑和一个晚上(假如有客栈的话)。苏先生不是常人,未采用我们常人的处理方式。
即便“倚杖听江声”,对于读者,似乎也不会觉得怎样,大概稍显突兀而已——事实上,作者已经为后面的情绪埋下了一个巨大的伏笔!——内心起伏,甚而澎湃。由江声想到流水,由流水想到时间——大概听江声的此刻,作者一定想到了孔夫子感叹时光流逝的那幅画面,“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果然,到下阙,情势急转直下,首句上来便是“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恨”字惹人注目,用得突然,作者因何生“恨”——把握不住的时间,得不到重用的机会,想将此身托付给皇帝和朝廷,但身不由己,不被任用,只能在黄州继续混日子。
这还不是一般的“恨”,是“长恨”,是“持续的恨”。这个长恨可与《水调歌头》中的“不应有恨”互参,作者在入世与出世之间的挣扎徘徊,于这个“恨”字里显露无遗。
“此身非我有”典出《庄子·知北游》:“舜问乎丞相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
——此身非我有,乃拘于外物之故,因而生身不由己之感——换个说法讲就是,只有接受命运安排,接受已经写好的剧本,而不能自己下笔修改剧本。
即然身不由己,自然不知何时能“忘却营营”。作者无奈到极点了,走投无路了,我等读者仿佛都能够听到他心碎的声音了。再来一次换位思考,如我等常人,此时此刻又会如何处理?无非是两种:一种是随波逐流,向生活投降,与命运妥协;另一种是学习哪吒,喊着“我命由我不由天”,和命运痛快地做一场搏斗。
这又是我们常人和东坡的不同了。东坡给出的是第三种选择: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我驾一叶扁舟,到那江海里去度过余生——既未向命运妥协,也没有和命运做一场搏斗,而是——从世间彻底地消失,隐退。
这个选择不是东坡“发明”的,是孔夫子的“发明”,夫子曾经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夫子意思是,大道(我的主张)无法推行于天下,咱就坐个小船去到那遥远的海上——那是怎样的一种决绝呢?怎样的一种失望?东坡借此大约也是表明自己心志,不妥协不投降,即便真的无路可走。
有一点他与夫子不同,夫子出海还打算带上子路,东坡却似乎没打算带上任何人——这可能是更深的一种决绝。
这是掩藏在那个乐天知命热爱生活的苏轼背后的另一面,也大概是他未能完全地与命运达成和解的一个例证。
近代知名学者俞陛云评点此词,“写江上夜归情景,忽欲扁舟入海,此老胸次,时有绝尘霞举之思”。
东坡的那种宏大的寂寞,我们一般人真的难产生同理心,他也便更加寂寞了。
本是酒后的一首词作,不想引发了连锁反应,盖因东坡每有所作,立马为人传诵,遂有人曲解造谣,说东坡写完此词的当晚,便驾一叶扁舟远去,不知所向。
这谣言先是传到黄州太守徐大受的耳朵里,犯官逃遁,非同小可,徐氏为一州长官,对犯官有监管之责,倘若苏轼就此不见,上边一定会追责到他身上来。徐大受听闻消息,赶紧往苏家探测实情。哪料进门一瞧,东坡先生鼾声如雷,睡得正香,不禁拊掌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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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写于徐州时的《月夜与客饮杏花下》:
杏花飞帘散馀春,明月入户寻幽人。
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苹。
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
山城薄酒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
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
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
东坡好诗词太多,这首不闻于世,算是被湮没的佳作。时作者在徐州任太守,元丰二年(1079)的某个春日月夜,苏轼与王适王遹兄弟,于一棵开满繁花的杏树底下,置办酒宴,接待远道而来的一个四川老乡张师厚,如此良夜,王氏兄弟吹洞箫助兴,作者亦也兴致高昂,与客人频频举杯。
东坡酒后诗词,一般皆情感浓郁之作,这首诗却写得清丽简洁,叫人耳目一新。吃多了大鱼大肉,换碟青菜转换口味便会有惊喜之感。“杏花飞帘散馀春,明月入户寻幽人”,一个散字,一个寻字,让整首诗一下子活了起来:杏花和明月是静物,前者去“散”,后者来“寻”,杏花和明月立马拥有了人格,活泼泼地在人间搞起来事情来了!按一般道理而言,花开花落,月升月沉,本是自然现象,苏轼却借助于“散”和“寻”,与花与月有了互动,人与物之间在情感上便获得了共情。
特别是这轮明月,完全不像其他诗人笔下的月亮——大多数的月亮诗,月亮不过是客体,是陪衬,是为描摹心情服务的。少有诗家词家将月亮人格化。这首诗里的月亮,大约是受李白“举杯邀明月”之启发,然后又做了一次大胆的创新:李白诗中,明月是客,李白是主,苏轼的明月却反客为主,主动来晤作者了。(换个角度想就是,好诗已被唐人写尽,宋人想要有所超越或不落巢臼,必得想着法儿实现创新。)
东坡并未客气,愉快地接受明月的邀约,仿若与它是多年老友。“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苹”,揽衣举足,踱步于花影月光之中,月光皎洁,宛如流水,花影婆娑,像粼粼波光下的青苹。本来是沉静平稳的月夜,经作者妙手,竟赋予它某种特别的动感:人随月动,月亦如流水在动,月影如青苹摇曳。诗人知月惜花,与景色融为一体。
只有欣赏,感慨,显然是不够的,不足以表达作者对美好春天的无限向往,以及对它之短暂所流露的惋惜之情。他需要制造一场互动,以求更深更广地进入到春天的身体乃至灵魂当中。如何互动——那便是“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花间置酒,花香与酒香交融,空气里全是香气;争挽长条,轻摇树枝,杏花纷纷落下,如同制造了一场春日雪景。让这春天更来得丰盛些,更热烈些,让我们与它更亲密一些。
便只有以上六句,便可称一首好诗,一首极佳的春日诗——可以就此打住,再往下写下去,搞不好很容易画蛇添足。
但苏大人哪里肯停,他总要抒发一下情绪的——这是苏氏创作的一大特点,赵翼在《瓯北诗话》里说:“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所谓以文为诗,便是突破诗的文体限制和内容限制,将散文创作的方法、章法,引入到诗歌创作当中;忽视平仄、音韵等声律;将议论带入诗歌,抒发更多情绪和见解。
之后四句,是作者情绪的呈现,“山城薄酒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各位,山城之酒,确非好酒,这又如何?咱有这大好月光,这无穷无尽的月光,可以弥补酒味之薄。来,吸一口这杯中月,以月代酒,依然香气四溢!——这是我们所熟悉的东坡豪气。哪知,接下来作者笔锋猛一转,却道出“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悠扬空灵的洞箫声停止,“且吸杯中月”的作者忍不住担忧起来了:月亮很快就要落下去,连这月光也吸不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酒杯在那里——情绪在这里有了一个明显的转折——豪气在胸中激荡未尽,却猛不丁地变成了伤感和寂寞。
作者的思绪借此又延宕开去,接着忧虑起来明天来:“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如果明天刮一场春风,这满树的杏花可能也要全落了,枝头上只剩下绿叶和几点残红。我的天,春天就这么过去了,美好的景色如此短暂,叫我如何不惆怅?
沿着作者的忧虑,从今晚的月光,到美景的短暂,读者不难猜出他在诗之外的感慨:人生又何尝不短暂?岁月又何尝不短暂?
到最后一句时,惆怅的情绪浓郁得有点化不开。幸好,作者及时打住,没再过多地宣染这种情绪,留了一大片的白,给读者以思考空间。
其四,未确定写于何时的《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这首词无难点,也易理解。从“中秋谁与共孤光”句看,是写于某年的中秋节无疑。但写于何地,历来争论颇多,有说是杭州,有说是黄州,也有说是儋州。
此词的主题是什么?也有争论,有说是东坡想要建功立业,等待朝廷征用,故而“把盏凄然北望”;有说是抒发兄弟之情,中秋佳节,仍然与弟弟一南一北分隔异地,因此“把盏凄然北望”。
东坡一喝酒,本就容易感慨,遇上中秋节,这感慨就越发严重。中秋是一个刻度,时间的刻度,代表着时光的流逝。在他四十岁之后,我们能从他的作品中,感受到他内在的紧迫和急切,这首尤其如此。
东坡先生的紧迫和急切是多面向的:一则是人生已过大半,心理上的压力愈来愈大;二则建功立业看起来仍然遥遥无期,不免难过悲伤;三则自己虽好热闹,却不免常陷入孤独当中;四则在出世与入世之间摇摆,彷徨不知去向何方。
仔细品读这词,就会发现,其主题非是单纯的建功立业或是思念亲朋好友,它是作者的一种综合的情绪反应,上面提到的这几个面向皆在这首词中。
东坡以豪放著称,但写起这种抒发内心痛苦的作品,仍然是一流高手。上阙从大处入手,“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起笔阔大,先声夺人,紧接着却笔锋一转,直接写起近景来,“夜来风叶已鸣廊”,简直是个绝佳的特写镜头,风吹树叶,簌簌作响,声音穿过长廊,镜头由自然之景转向人物主体,“看取眉头鬓上”,眉头鬓上是什么呢?——岁月流下的皱纹和白发。未有一字半句展示作者心理活动,但他心中所思所想哪有半点可以掩饰?
下阙写孤独和不得志,“酒贱常愁客少”是孤独,“月明多被云妨”是不得志,“中秋谁与共孤光”又回到孤独,但这几句连起来看,作者话中有话,“客少”也可以理解同道中人甚少,“云妨”可以理解为当时的政治环境,在当时那种环境之下,竟然难找到几个可以一起有所作为的朋友,既便如此,作者亦留下最后的希望,因而“凄然把盏北望”,北望什么呢?这里也可以理解为望的对象是“朝廷”——仍然寄希望于一个重新被起用的机会,虽然这机会特别渺茫。
这“凄然”实在是太过“凄然”了。
东坡三书
三
东坡先生有一个能力,那就是在极为低落的情绪之下,他总能换个角度去思考和感受人生——换了角度,他便总能焕发出生命的另一面:生气勃勃的一面,充满希望的一面,快乐幸福的一面。
酒之于他,是倾吐情绪的工具和通道。但酒之于他,还有另一个功用:疗伤。比如他造酒酿酒的时候,便一扫阴郁难过之气,重新变得欢乐起来。
苏轼酿酒始于何时,难追究竟,但酿酒的爱好一直持续到晚年,则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好饮酒好酿酒并不等于善酿酒,看过不少文章,言之凿凿称苏轼是酿酒专家,那些作者八成被一些表象给骗了:一来他总是讲得头头是道,二来还著有《东坡酒经》这种看起来相当专业的文章。
酿酒对他而言,顶多算个业余爱好,而远非专业。他喜欢的事情太多,一个人毕竟精力有限,将这有限的精力投入到太多喜欢的事情当中,便没办法用功太深且走得太远。作家格拉德威尔“一万小时定律”指出,“一万小时的锤炼是任何人从平凡成为大师的必要条件”,苏先生拿不出一万小时来,自然没机会成为酿酒大师。
苏轼贬谪黄州后,“州酿既少,官酤又恶而贵”,市面上的酒,难喝不说,且价格昂贵,他这个酒量不好但嗜酒的人,于此两难之际,便迫不得已要自己酿造了。
《岐亭五首其一》里可以看出东坡酿酒之原由:
酸酒如虀汤,甜酒如蜜汁。
三年黄州城,饮酒但饮湿。
我如更拣择,一醉岂易得。
几思压茅柴,禁网日夜急。
西邻椎瓮盎,醉倒猪与鸭。
君家大如掌,破屋无遮幂。
何从得此酒,冷面妒君赤。
定应好事人,千石供李白。
为君三日醉,蓬发不暇帻。
夜深欲踰垣,卧想春瓮泣。
君奴亦笑我,鬓齿行秃缺。
三年已四至,岁岁遭恶客。
人生几两屐,莫厌频来集。
黄州城内无好酒,这里的酸酒像咸菜汤,甜酒又甜到下不了嘴,东坡先生馋酒了,只能到黄州附近一个叫岐亭的地方,找他的好朋友陈季常去解决问题,因为陈家藏了好酒。
苏某人到黄州三年了,就没品到过味道正常一点的酒。但求一醉,几乎都不可能,是可忍,孰不可忍!怎么办?只能自己酿罢。北宋时,酒由政府专卖,私人是不能酿酒的,那只好偷偷地酿了。
苏轼酿酒的方子是从杨世昌道士那儿得到的,倒也不算复杂:蜂蜜四斤,炼熟,入热汤搅成一斗,加好面曲二两,南方白酒饼仔米曲一两半,捣细,用生绢袋子盛了,与蜜水共置一器,密封,等它发酵。三五天后即可饮用。
酒成之后,苏轼颇有成就感,遂作《蜜酒歌》赞之曰:
真珠为浆玉为醴,六月田夫汗流泚。
不如春瓮自生香,蜂为耕耘花作米。
一日小沸鱼吐沫,二日眩转清光活。
三日开瓮香满城,快泻银瓶不须拨。
百钱一斗浓无声,甘露微浊醍醐清。
君不见南园采花蜂似雨,天教酿酒醉先生。
先生年来穷到骨,问人乞米何曾得。
世间万事真悠悠,蜜蜂大胜监河侯。
苦中作乐,穷中作乐,苏轼达观开朗的一面在酿酒这事上表露无遗。在黄州时真是穷得叮当响,吃饭穿衣可能都是问题,但依然没有阻止住他酿酒的热情,他不厌其烦地盯着酿酒用的大瓮,观察发酵过程中的变化,并详实地记录下来。
至于这酒的味道,是否真像《蜜酒歌》所称道的那般香甜可口,则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后人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苏子瞻在黄州,作蜜酒不甚佳,饮者辄暴下,蜜水腐败者尔。尝一试之,后不复作。”如叶梦得所言属实,则证明苏轼的这次酿酒其实是一次非常失败的行动:因为蜜水腐败变质,让喝这蜜酒的人动不动就拉肚子。苏先生终于意兴阑珊,亲自结束了酿蜜酒的行动。
他在黄州可能只做过这一次蜜酒,就再也没有下文。
被贬惠州时,苏轼家中来客较多,酒也总是不够,尽管当地的官员朋友经常送酒给他,仍然不能满足所需,便又开始自酿,所酿之酒,比黄州时名目更多样,有罗浮春、真一酒、桂酒、万户春、紫罗衣酒等等。
苏轼跟当地客家人学着酿了一种糯米黄酒,因色泽如玉,芬芳醇厚,入口蜜甜,便将其名之为“罗浮春”,罗浮山乃粤南名山,风景秀丽,以山名为酒名,大约取其令人陶醉之意。他似乎也颇为这种黄酒所倾倒,动辄歌而咏之。
如写给邓守安的《寄邓道士(并引)》:
一杯罗浮春,远饷采薇客。
遥知独酌罢,醉卧松下石。
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聊戏庵中人,空飞本无迹。
他热情地邀请这位道士朋友:老邓啊,有空来我这儿,一起尝尝咱酿的罗浮春啊。
如这首《寓居合江楼》:
海上葱昽气佳哉,二江合处朱楼开。
蓬莱方丈应不远,肯为苏子浮江来。
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
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
楼中老人日清新,天上岂有痴仙人。
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
苏某人有这罗浮春,谁还羡慕那神仙生活。
某次,他酿成桂酒,请长子苏迈和三子苏过品尝,结果两个儿子只喝了一口就停下来,明明是桂酒,喝起来却像屠苏酒,显然是品质不过关。
从苏轼酿蜜酒和桂酒的经历来看,他酿的酒似乎大多并不见佳,但他关于酒的研究和理论,远远超出一般酒徒,比如他这段关于南酒与北酒的论证,就颇有见地:
北方之稻不足于阴,南方之麦不足于阳,故南方无嘉酒者,以曲麦杂阴气也,又况南海无麦而用米作曲耶?吾尝在京师,载麦百斛至钱塘以踏曲,是岁官酒比京酝。而北方造酒皆用南米,故当有善酒。吾昔在高密,用土米作酒,皆无味。今在海南,取舶上面作曲,则酒亦绝佳。以此知其验也。
意思是说,酿酒这件事,原材料很重要,“北方之稻”和“南方之麦”都不是好的原材料,前者在生长时“不足于阴”,后者则“不足于阳”,那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那就是用北方的麦和南方的稻来酿酒——这可是苏某人亲身实践得出来的结论。
即便不算酿酒专家,苏先生也算个行家了。
[1]葡萄酒在中国历史悠久,但一直未成为主流饮品。两宋时,葡萄酒为稀缺资源,一般士大夫也难有机会喝到。陆游有诗云:如倾潋潋蒲萄酒,似拥重重貂鼠裘。
[2]蕉叶,是一种浅底的酒杯,宋时酒杯,惟钟鼎为大,屈巵螺杯次之,梨花蕉叶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