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科幻:第十一次的酒
“
看哪!你妹妹索多玛的罪孽是这样:她和她的众女都心骄气傲,粮食饱足,大享安逸,并没有扶助困苦和穷乏人的手。她们狂傲,在我面前行可憎的事;我看见便将她们除掉。
——《以西结书》
”
我第十一次为那位女士端上康维诺半甜白。
这是一位很精致体面的女士,口红和眉毛都画得整齐而恰到好处,金发在肩头的弧度永远保持完美;她每一次来的衣服都不重样,总体来说喜欢深色的套裙,能让她看上去优雅而强大。她一定有着稳定的婚姻,富足的生活,她只是不再年轻了,从她脸上遮掩不住的皱纹——从她身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看得出来。
选择在下午喝葡萄酒的人向来不多。但她已经第十一次在下午一个人来到这里,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点一杯康维诺半甜白,在阳光里一个人喝完。喝的时候一半时间都盯着我看(剩下四分之一的时间看窗外,四分之一的时间看杯子)。喝完再静静地坐一会儿,就再一个人离开。我记得清楚,我记得一切。
这一次她终于向我开口了。“米娅。”她准确地喊。我不意外,她早在第一次来的时候就看了五次我的胸牌。
“你能陪陪我吗?”她问,很平静。
这就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了,虽然我现在只是什么也没干地站在门口。我求助地回头看向柜台里的老板,老板是个豁达有趣的人,正是听他提起我才开始注意那位女士;也是他对我说,她点的这款酒其实没什么特点,或者说特点正是平和,不苦涩也不甜蜜,适合遥远的回忆。
不出我所料,他点点头,大方地允许了我在工作时间不干活。
我于是坐到那位女士对面。她看着我微笑了,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放下酒杯之后她抿着嘴唇思考了几秒。
“我的故乡是索多玛。”她说,“我的初恋也在那里。当时我十五岁。”
那大概是三十多年前了。我静静地听着。
“就和所有老套的爱情故事一样——那些爱情故事之所以老套就是因为谁都逃不过,我想。”她笑了起来,遮不住皱纹的脸上重又绽放出憧憬爱情的小女孩般的光彩,“一个姑娘遇到了一个男孩,男孩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抱歉,您的眼睛真漂亮’——天哪!她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人。然后他笑笑,她就被他吸引了;然后他同她说话,她就离不开他了。他一直笑,一直同她说话,说他爱她,她就也爱上他了。老套,但是美好而清纯,就是这样的爱情故事。
“只是这个故事并不发生在微风吹拂的山坡上,也不发生在绿意盎然的田野里。它发生在索多玛阴暗的小巷子里——所以男孩吸引她注意的不是赞美,而是那个‘抱歉’,索多玛可没有几个人会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说‘抱歉’。然而那又如何呢?爱情的存在不正是为了让人忽视其他的一切吗?我知道那些地方有些危险,可是我爱他呀,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停下了。有些突兀,一个断层。
“后来呢?”我知道这时候应该发问来使对话进行下去。
“后来他消失啦。”她笑着说,“突然有一天他就不见了,我哪里都找不到他。我能问到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任何线索,没有留下一句话。家里人都说他就是个骗子,可是他明明还没来得及骗我什么呢……”
她顿了顿,又喝了一口酒:“再后来索多玛就毁灭了。”
我了然。充斥着娼妓、毒品和赌博的荣华之城索多玛、罪恶之城索多玛、欲望之城索多玛;它就是那最诱人的黑暗,是最高耸的深渊,是大地上一颗独立于整个世界的骄傲肿瘤;然后一切终结于一起特大军工厂爆炸事故。这座城死了,尸体埋在辐射尘之下,政治上引发的余波至今未平。我确认信息,她既失去了初恋又失去了故乡,但我总以为一个对陌生人讲的故事不应该就这么平淡结尾。
“我和家人离开了索多玛,过上了新的生活。后来有一天,我喜欢上了另一个男孩,然后我忽然就明白了。”她摩挲着酒杯,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反射着阳光微微发亮,“他是个机器。索多玛的仿生人,他当然擅长让任何人爱上他。那些巷子就是他工作的地方,消失多半只是因为被调拨走了,而不是他自己有意欺骗或是抛弃我——说到底,他应该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意志才对……
“那么那些爱又算是怎么回事呢?我之前从来没有觉得他和平常人有什么不同,我后来也从来没分清过……”她抬起了头,幽幽地看了我一眼,目光直撞进我的眼睛里面去。
我一瞬间警觉起来。这年头仿生人撞脸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少了,但还是偶尔会发生,毕竟连原生人类有时候都避免不了对吧。我不得不提醒她:“女士,”我说,“我的性别设定是女性,外部形态也是女体。我想您是认错了。”
“我不可能认错。”她微笑着,我庆幸她并没有要求什么,“我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你的记忆储存肯定清空了不知多少次,你已经不是你了,但是我不可能认错你的脸……你已经不知道了,你当年就秀气得像个女孩,对我说‘抱歉’的时候那么羞涩,正是如此我才觉得你很特别,我还说过想保护你……”
我无言以对。我的处理器叫我放弃,如果真如她所说的话,我对已经被删除的数据是毫无办法的。
她低下头去,从手袋里拿出手帕,沾了沾眼角。她哭了,但再抬起头的时候还是笑着,我不懂她为什么时隔三十年面对一个已经失去一切记忆的机器人还要隐藏感情。她带着笑意看我,一直看着,来了第十一次终于能彻彻底底、正大光明地从我脸上找她少女时候的记忆,而我所能做的就是保持静止让她看。
“真高兴能把这一切都对你说出来。”过了三分钟十七秒她说,“谢谢你。”
她不再看我,戴上帽子,慢慢起身。我到门口送她离开,她的步态沉稳优雅,她看上去极为强大,像是永远不会为情所苦。
我回来收拾她留下来的杯子,同时无线连接了一下餐厅后台查看这位顾客的消费情况,发现她刚刚结账时给我留下了一笔相当可观的小费。然而给仿生人小费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机器没有自己的生活,这笔钱只会成为店里的收入。她不可能不明白,她只是想给自己一点心理慰藉罢了,好像她真的为我做了些什么。
“米娅,”老板喊我,“我们查查你的改造记录好不好?”
“如果您希望的话,先生。”我回答。看来老板全都听见了,他理所当然地产生了好奇,而机器不会有这种心理。我连接到旧数据库,向老板开放了授权。
“……找到了。”老板翻着便携屏幕,“三十三年前,由索多玛调拨至琐珥,外部形态由男体改造为女体,内部程序由男性改写为女性,工作领域风俗业,未变更……我的天我这是买了个什么仿生人……”
“首先,我们每月都进行消毒,不会有卫生方面问题;其次,我们每次改造都会清除记忆数据,不会有后顾之忧;最后,您如果对我过去的履历不满,可以申请更换,只需要支付一笔很小的运输费用。”我按照规定进行汇报。
老板看了看我,把屏幕合上了。“算了,”他说,“我不知道的时候也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好。人类真是太容易被心理影响了。”
“不如此何以成为人呢?”我给出了数据库里的标准回应,接着干活去了,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倒进下水道。
那位女士——我到最后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再也没有来过。
文/咏华
图/企鹅
本文是架空作者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