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舞的美学意义

日期: 2025-03-24 09:14:31 |浏览: 0|编号: 84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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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舞的美学意义

时就是带着一脑子这些东西,去物色新的健身方式。我们那一带颇有几摊广场舞,我散步时会停下观看,看来看去看出了相比之前的几个变化。第一,新的舞蹈样式虽然简单但不觉得太陈旧;第二,人群看着年轻了些,中年人多了起来;第三,男性比例有所增加,不尽是背心的袖窝能懈到裤腰以下的老大爷了;第四,没有太多柔媚的上肢动作如“软手”“莲花指”之类,主要是腿脚上的功夫,更接近体育,虽然不一定多爷们儿,但起码爷们儿不用担心跳成“娘们儿”了。这四个变化终于在某一天将我推送进了八面槽教堂的广场。广场上数百号人,跳的是门槛与地面平齐的“十六步”,人人都能学会。我因手忙脚乱无暇旁顾他人,唯一的发现是自己竟然也有舞蹈细胞!当天回家的路上就确立了继续跳的多种自信。

音乐在中国,冥冥中有着一个跟社会阶层大致对应的排行榜。位列榜首的当然还是莫扎特、威尔第,文化精英可能也听二人转或莲花落,但不会作为乐迷去听,感觉这有点跟“微服私访”似的。舞蹈也一样,最“高大上”的还是芭蕾。我认识两位体重大约在一百六七十斤的女士报了芭蕾班,收费不菲,据说主要是练“气质”去了。广场舞不用说,排序最低。我曾在饭局上向淑女介绍广场舞的好处,她们一副外国淑女的样子说:“真是太好啦,等我老了一定要去参加”——其实她们已经够老的了。倒是有一次一位女士说了真心话:“那音乐什么的,是不是有点太low了?”

还真没听说周围有什么知识分子跳广场舞的,个别人拿它报项目做课题,可能会跟着比划几天吧。读书人本来经济上跟普通群众不是隔壁也是街坊,乱七八糟书又读了那么多,按说文化上、身份上应更无拘无束才对。我虽然被贴了“学者”“文化人”的标签,自己从来不太有那感觉。我在广场舞那儿从没遇到过什么违和不违和的问题,反倒觉得跟卖鱼的售票的姐妹一块儿切磋胳膊腿儿,要比和首席专家、学科带头人圆桌讨论“主体间性”“后殖民知识生产体系”那些虚头巴脑可有意思多了。

先说道德水平。这包括两个层面,一是心性,二是修养。心性的好歹善恶在整个人口中的分布应该比较均匀,即俗话说的“哪儿都有好人坏人”。我接触的广场舞友大都心地善良,记得有位姐妹拿着闺女肚里六七个月胎儿的B超照片给我们看,说她刚见到照片时感动得哭了。这样的至情至爱并不多见,在老少精致利己主义者那里早就绝迹了。她一头照顾老母一头照看孙子,中间也没闲着,还要照看生病的老公,再加上为大家拿音响、下舞曲,真就一操劳的命。广场舞友有说话糙的,但绝大多数待人接物都不差,懂礼貌,知进退,守规矩,我有时都觉得他们胆子有点太小了。

再说文化水平。这里有一个“死指标”跟“活状态”脱节的问题。在中国古代譬如清末,秀才跟乡民在文化上可谓天壤之别,阿Q目不识丁,在死刑判决书上只能画圈没法签字。现代社会普及初、中等教育不说,阅读材料随处可得,正规学校教育远非提高文化水平的唯一途径。而90年代中后期以来互联网的普及,更让中国老百姓的阅读及写作水平有了大幅度提高。博士、硕士、大专、中专这些“死指标”代表“活状态”的能力已大不如前。我们群里有位舞友退休前是工厂职工,她有时发的微信用词贴切、文句讲究,比我读过的一些学者文章要漂亮。上文提到有位高雅女士嫌广场舞音乐太low,我请教怎么个low法,她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反观我们舞群的姐妹,有几位对音乐的旋律、情绪、节奏、风格往往体会入微,三言两语就说得十分精准。我们群原来有个舞友人称王姐,舞学得快,人也文静,原来跟老公在东四早市卖菜,后来早市取缔了干了别的。她老公不但交谊舞跳得好,还喜欢书法绘画。再扯得远一点儿,我发现不少跟美术八竿子打不着的普通主妇,平日里配衣服照镜子选窗帘挑桌布,再加上跟同事交流切磋、去亲戚家比较研究,她们对颜色、形状、层次、节奏、调子、搭配等的审美可谓千锤百炼,一双慧眼未必就在某些大师之下。

再就是,广场舞的人群这些年也发生了一些显著的变化。年轻人、外地人(所谓“新北京人”)的比例明显增大。在一个新技术、新媒介、新平台、新模式更新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代,趋新成为价值,年轻就是资本。越来越多年轻人的加盟,无疑会抬升广场舞的社会地位,扭转公众对它的歧视。这几年风靡全国的鬼步舞,不用说海伦、寒春等“大咖”了,各群的领头羊也多为青春时尚女性,围观的人眼神已接近看时装表演了。几乎可以从同样的角度来理解外地人的介入。如今已成广场舞主体的外地人,比多已退休的北京本地居民要年轻一截,大约在三十岁到五十岁的样子,多来自农村。这为广场舞向强度难度更大、更青春更热烈的舞蹈形态或类型扩展,提供了必要的条件。年轻人和外地人为广场舞注入了新鲜血液,使它没有随着岁月老去,萎缩成七八十岁大爷大妈随音乐小步慢行的所谓“僵尸舞”。结实、矫健的农村打工者不但助推了中国的经济发展,还焕发了城市的精神面貌,值得当代文化史写上一笔。

我有时看着广场舞会想到当年的气功。二者在人数上旗鼓相当,但覆盖的人群阶层却不太一样。气功本来以强身健体为号召,但到80年代中后期陡然变身为乌烟瘴气的“特异功能”,最后只能草草收场。而广场舞始终恪守健身娱乐的初心,不离舞蹈半步,以底层为底稿,在不忮不求中迸发出蓬勃的生机。

意义

如果做个问卷调查:跳广场舞图什么?估计绝大多数的回答会是“多运动少得病”。得了病会痛苦,将幸福指数一把拽到零下。得了大病花钱如流水,得了绝症更是人财两空。我不太确定大家更在乎哪个,但那俩无疑都属于负的人生意义,普通人都要像防火防盗那样别让自己摊上。可以说,跳舞就是避祸。以我本人为例,年轻时病恹恹活得无精打采,总希望命运能给条缝让我一膀子挤出去,从此坚持锻炼,进入良性循环,有朝一日也雄赳赳起来。机会留给渴望机会的人,这些年除了花粉过敏定期做脱敏治疗就很少去医院。我想对于疾病的担心以及高额医疗费的恐惧,很可能是很多人尤其是中老年人跳广场舞的首要动机。这些年遍布全国、经久不衰的广场舞,让千千万万家庭少送了医院药厂多少钱,又为国家医保基金减了多少负,其实并不难匡算,而且也应该成为社会经济领域的研究课题。可我在知网上搜了又搜,居然一篇这样的文章也没见着。好像还没有哪位调查者把减少对得病及破财的担忧作为一项指标,更不要说广场舞及其他群众健身运动的贡献率了。

除了防病健身,广场舞的确还有很多别的意义。先说健身那个方向上的健美吧,如今很多中年女性都把保持身材看作人生头等大事,是不是天天过秤不知道,但经常听到她们哪位“又减了一斤”的特大喜讯。有了好身材,就有了回头率,就能帮老公树立危机意识,筑牢压实自己的安全感,让“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的说法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也有舞友减肥不冲美体而冲美味的。我属于偏瘦体型,有舞友说,“什么时候练到大哥这么瘦我可就放开嘴了,现在老馋可老不敢吃”。

每天有个地儿有帮人一起聊天散心,也是广场舞带给不少人的一种意义。朝九晚五的职场,老板看着同事盯着,不是个多轻松的去处。回到家一地鸡毛,什么水管子又漏了,蟑螂又来了,也不是多惬意的所在。于是广场舞便成了变相茶馆或洗脚房。我曾搭帮的一个舞群,主要成员边跳边聊从头笑到尾。对于他们,舞相当于花生米,聊相当于二锅头,笑相当于喝好了。我有回跟群主说,你不会睡着了也笑吧?这幸福指数在北京市怎么也得前十啊!她很谦虚:“嗨,咱们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再不乐呵点儿,就啥都没落下了。”为了多“落”点儿,她们前不久又添了一道乐子,每天跳前跳后一人握一话筒练《还没有爱够》。这是一首今年爆红的新歌,不少广场舞都拿它做了舞曲。这首歌所咏唱的异地相思大概触碰到了五湖四海打工者共同的乡愁,抄几句在这儿吧——

你说大雁南飞后和我一起走

我知道这是给我最大的迁就

两个城市分隔了彼此的温柔

思念如雪融化点点滴滴的流

由于以聊天或散心为主、跳舞为辅,这个群从去年头伏到今年中伏,同样的一二十支舞基本没换过样。但聊天对有些人来说可能并不构成重要的意义,这些人更希望动作上时有新的体验,技术上总有坡可爬、有关可过,就像大多数狭义或广义的游戏那样。如我在文章一开头说的跳鬼步的那俩人,他们像工匠一样,跳跳又看看视频,对自己的动作不断修订、精益求精,跟过去玩儿虫、玩儿鸽子、玩儿音响的如出一辙。总之,不同人会根据自己的偏好留下或离开。离开的或另结一伙,或另觅一群,跳自己喜欢的舞,追求自己看重的意义。如此随时出入、自由分合、动态持续、多元共存,正是民间社会自组织的特点,也是广场舞的魅力所在。

围绕踢球踢毽滑冰滑板写字绘画等各种“业余爱好”形成的小圈子、小团体、亚社会,都为“别才”提供了同大款、大腕分庭抗礼的小舞台。通州万达广场前跳水兵舞的,或一(男)配一(女),或一拖二,有些动作相当惊险,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们兴高采烈、满脸光辉,那种睥睨宇内、风头无两的神情丝毫不输歌坛巨星。我有时会替“高端”人士惋惜,他们端着架子、拘着面子,错过了这样的好事。但再一想也公平,他们在人生大舞台威风八面过了,这小地方就别染指了,人生麻将桌上不能把把都您和吧。

广场舞的意义多种多样,但“快乐”或“幸福”则是终极的。我一般是跳到半个钟头就发现跟出门时的心境不太一样,跳过一个小时会纳闷跟老伴儿有啥好吵的?我们群曾有位背后人称“美美哒”的女士,身材苗条、容貌姣好,最关键的是她每天从第一支舞的第一个动作就满脸的陶醉,真可谓开门见山、直达幸福。我去医院打针时常见她拎了个大包,说是给长期住院的老父亲送饭——真为她遇到了广场舞感到欣慰。

审美

审美也是意义的一种,但值得独立出来单说。估计有的读者看见“审美”俩字真的想动手打我。很多人特别是读书人,也许能够容忍甚至同情广场舞,但你要对广场舞做点美学上的分析,他们就会怀疑,你这样颠倒黑白、以丑为美,究竟想干什么?有位中老年女学者相隔数年谈到广场舞都用了“审丑”还加惊叹号,成见之深让我想到过去钉棺材用的那种没帽的生铁大钉子。

二十多年前在美术馆广场第一次观看秧歌舞时,我有一个瞬间感觉恍惚迷离。眼前这些“大妈”大都青春不再,平时走街上是不会有人多看的。但舞蹈中的她们穿着讲究、动作认真、意气风发,宛如春风中的少女。在不美的年龄对美如此忠诚执着,这本身就美得让人动容。那以后,我经常会想“美”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其实老生常谈的“情人眼里出西施”“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之类,已道破了美的主观性。自己青少年时代心目中的美人不是捧心的西施就是流泪的黛玉。但在广场舞这里,除了腰围、肤色、眉间距、发际线、黄金分割率那些所谓客观硬指标,还有不少其他因素也加入到美感的建构中来。事实上,现代“美”的舞蹈就不以“美”的身材为必要条件了,我不太了解这一转变的由来,也不打算上纲上线,但它确是让更多的人、更普通的身体进入一向由些妖精般身影所把持的地界。以我对各舞群时间不算太短的观察,在广场舞的审美评价体系中,跳得好永远是头条,(客观上)长得好虽在其他领域备受优待,但在这儿好像并不特别吃香——顶多男群主男舞友愿意多辅导你两遍。我有时看不少跳水兵舞的女士,说来都是虎背熊腰,但蹬上军靴、戴上墨镜,一扭一顿一进一退间反觉魅力逼人,浑身洋溢着摇滚女歌手那种富于现代气质的性感。

对于普通人,芭蕾舞只能是看的,广场舞可以是干的。只看不干的舞蹈,即便是欣赏,也非常受限。因为没有身经体验,你不太知道哪个转身如何难能,哪个踢腿特别精彩。你能欣赏的大概只有欢快的场面、悲凉的氛围以及舞曲的主题。天下的道理其实都差不多,一个只读不写的人,自己未经咬文嚼字、布局谋篇的实践,未必真就“眼高”,很可能手、眼都低。所以朱光潜先生才建议谈艺的人最好也上手一两样艺术,尝过甘苦才明了得失。这些年群众广泛参与的各种艺术活动,无声却有力地提升了我们民族的整体艺术素养及审美水平。趁钱了、玩儿得起是一个方面,如瞄准故宫角楼的“长枪短炮”、普通居民楼传出的钢琴练习曲。便宜了、都能玩儿是另一个方面,由于技术的进步,市场的普及,最底层百姓原来想都别想的事情如今唾手可得。你只要往广场上一站,面子往兜里一塞,蓝牙和音响一连,无线话筒一横,头再一歪,台风可能比刘德华、张惠妹还酷。至于歌喉,虽不能一蹴而就,只要上天眷顾再天天都唱,一年下来有人围观甚至加入那是常事,成立个互助组甚至初级社都有可能。疫情前我们那边有群唱歌的,刚开始也是鸡一嘴鸭一嗓,再过几年碰到他(她)们,听一位正招呼另一位:“怎么才来呀,人姐儿几个就盼着你的音线呢!”他们独唱或齐唱时围观的人会跟唱,但和声的时候没人掺和,一是你没有歌唱训练掺和不进去,二是人家那和声纯净得像高原上的湖水,谁也不好意思打扰。

广场舞这种群众业余日常的活动,把自己整舒服了是第一要义,其美学原则可以归结为乐即美。舞友们也会讲求动作,也会琢磨风格,也会挑战难度,但他们不会太难为自己。扭秧歌能扭出“三弯九动十八态”固然好,扭不出来也没关系。如果扭得一瘸一拐,也没准儿反倒为欢乐的气氛加火升温呢。我们群原来有位南方人,五十来岁,小个儿秃头,在料场看门。舞蹈他真是一点儿不会,但他会武术,跳《梦里的姑娘》《我在拉萨等你》净是散打格斗动作,为充满曲线的舞蹈加入一些短促的直线,我觉着饶有佳趣。当然也有舞友嫌他碍眼的。我曾设想如果把杨丽萍空投在这儿,又会是什么结果?一定是把舞友变回到观众,一晚上就看她一人跳,第二天晚上不是杨丽萍消失就是舞群消失。基于不平等社会格局的不平等美学, 可以归结为难即美。以难度为标准划分社会等级,这是社会生活的常道,择优汰劣的普遍原则。我无意否定它的合理性,但也不想无视它的局限性。专业或职业体育、学术、艺术都已沿着这条道异化为社会竞争的快枪利刃,远离了清风碧草阳光雨露的初衷,弄得将士们不是焦虑就是抑郁,要么挂彩要么提前“挂”了。本来跳个水、弹个琴、画个画儿乃人生乐事,就因为绑定了“三连冠”或“五百年来第一人”,弄得跟上刀山、下油锅似的。而广场舞距离快乐的起点不远,因此美学上没那么狰狞变态。

广场舞群体毕竟是个小社会,不太可能跟大社会截然两样。较之于狂欢节,它更接近一个通常的人群,它的审美秩序跟作协、文联、戛纳、奥斯卡并无本质区别。有初来者或路过的人不知深浅跑到前排近中位置会被立即劝退:“跟后边慢慢儿练去!”多数人都听劝,因为他们看到了冥冥中那个无处不在的差序格局。前后左右中的等级结构大体是根据舞蹈的优劣和舞龄的长短。二者比较同一,因为一般而言,来得越早会跳得越好。也有后排的舞友对某类舞或某支舞特别拿手,那舞曲一响起时,她(他)就会被三请四顾、拥戴到一把手的位置,跳完了自动退居二线。广场舞美学次序的“头部”是小视频中的“大咖”,跳鬼步的会一遍遍地看海伦、曳步男孩的视频,我听一个群主说有个舞他“看了不下百遍”,这些“大咖”又定义了某类舞某支舞的标准样式。不管怎么说,美在广场舞这里是有次序的,而且,社会的次序也半掩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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