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养午餐或致学生上吐下泻！存食品安全问题企业为何仍能垄断学校配餐业务？
本报记者 苑苏文 鹤岗报道
黑龙江小城鹤岗的一次面向全国的招标，本为了引入优质配餐企业，提高中小学生午餐质量，企业投资建厂后，却遭遇教育行政部门的推脱，迟迟无法进入校园。在被拖延的时间里，曾因食品安全问题被黑龙江当地媒体曝光的企业仍旧垄断配餐业务。
疫情期熬过后，其他企业终于迎来了“家长委员会”的选择，但投票结果公布，“有前科”的企业仍然领跑。
“家长委员会”的投票是否公正？招商引资还是“关门打狗”？鹤岗市引入配餐企业时充满了“意外”，按合同办事仿佛成了难题。
午餐问题
9月开始了新学期，李莹（化名）的儿子升上初二，青春期伴着猛长，一顿热乎安全的中午饭变得重要，李莹开始发愁。
正式开学前两天，李莹所在的家长群里，老师发布消息：“新学期，学生用餐只有两种方式：带饭，定食邦公司！不允许送饭，中午休息门口不能聚集！坚决不能通过大门送进饭来！请家长定好用餐方式，明天上报！”
四个感叹号，带着响亮的东北话印记，还有强调的意味。
鹤岗市食邦餐饮服务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食邦公司”）与学校合作多年。但李莹打定主意不订餐，在他儿子班里，做出同样决定的家长有小一半。
李莹的拒绝，是从2019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开始的。
她回忆，那天放学前，她儿子和另一名同学突然上吐下泻，“得了胃肠感冒”，她不确认此事与吃了食邦公司盒饭有关系，“毕竟早晨是在家吃的饭，咱不好说就是吃人家的饭导致的”。
在吃坏肚子第二天，李莹就给孩子带饭了，为了不得罪老师，她没有要求退当月餐费。“我正常交钱，孩子不吃还不行吗？”每餐15元，李莹白扔了半个月的餐费。
吃坏肚子事件发生没几天，2019年5月，黑龙江电视台曝光了食邦公司生产车间的安全问题。
在记者的镜头下，食邦公司的食材初加工车间的污水通过明水沟排放，洗菜机器布满污泥，食材初加工车间、餐用具洗消车间和厨房不在一地，运输中增加了污染风险，而消毒后的餐具裸露存放，卫生间也设置在食品处理区内。这些都违反了相关的食品安全规范。
其实食邦公司并不是唯一的选择。2017年起，鹤岗市经过招商引资，已有三家配餐企业陆续进驻建厂，到了2019年，食邦公司被曝光食品安全问题时，其他企业已经陆续建好厂房，并获得相关资质，但建成后，它们均因种种原因无法进入校园。
其他企业负责人向记者控诉教育局对食邦公司的“偏心”。与之对应的是，鹤岗市教育局发出许多法规和文件，对企业无法进入校园作出了解释，并称教育行政部门“更无为供餐企业开拓市场的责任和义务”。
但家长李莹的无奈却是实实在在的。得知今年除了食邦公司再无选择后，她和几个要好的家长商定，带饭是“打持久战”，于是花费300元购买了新的保温饭盒。这之前，她给儿子用一款95元的饭盒，保温效果不好。
“可能对北京的人来说，一个饭盒几百块钱无所谓。”李莹吞下了下半句——在她生活的鹤岗，“白菜房价”全国皆知，而李莹月收入仅有千元左右。
招标往事
食邦公司成立于2015年2月4日，注册资本1000万元人民币，端木德文持股100%，田雪鸣任监事，这家企业除了拥有许可内容为“快餐服务”的营业执照外，还拥有鹤岗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颁发的餐饮服务许可，为“集体用餐配送单位”。
田雪鸣告诉记者，食邦公司在2014年就成立了，是当时唯一有条件为学生送餐的企业。
鹤岗市教育局2017年8月28日下发的《公开招标“中小学营养配餐”企业服务实施方案》中，对招标的“现实需要”阐述道：“营养配餐在我市是一项新生事物，2016年，个别企业尝试从事此项工作，经历了很多困难，也反映出了一些问题，需要我们逐步解决、完善，此次有政协委员提出了正式全面铺开营养配餐工作的提案，市领导对此做出了批示。”
据上述方案所载的公开招标标准，配餐企业应满足三个必备条件：取得工商部门颁发的《营业执照》和食品药品监督管理部门颁发的集体用餐配送单位《食品经营许可证》；经营场所面积在1500平方米以上；企业需配备有资质的专职公共营养师。
招标由鹤岗市政府采购中心进行，消息放出，多家企业报名。
万亚东从事快餐生意，想借政府招标的机会扩大业务规模。他代表佳木斯侨丰食品有限公司参与招标，准备在鹤岗投资成立分公司。
他向记者回忆，2017年10月份，鹤岗市就招标进行验资，四家企业初步入围，分别是吉林省高尔夫餐饮管理有限公司鹤岗分公司（以下简称“高尔夫公司”）、佳木斯乔峰食品有限公司鹤岗分公司（以下简称“侨丰公司”）、鹤岗九州大酒店，以及食邦公司。
2017年11月，鹤岗市教育局与政府采购中心组织了10名评委对四家企业实地考察，这些评委来自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质量监督管理局、市人大、市政协，以及学校。万亚东称，参观结束一个月后，根据评委打分，四所企业的排序分别是：高尔夫公司、鹤岗九州大酒店、侨丰公司和食邦公司。
鹤岗市政府采购中心发给了侨丰公司《入库通知书》，落款时间是2018年3月26日，上面写道：侨丰公司在-96（鹤岗市中小学营养配餐企业服务采购）项目招标中，通过专家组资格预审、现场考察打分、经采购人推荐，被确定为该项目的入库单位。高尔夫公司也在2018年3月26日收到了同样内容的《入库通知书》，食邦公司方面未向记者提供这份材料。
鹤岗市教育局落款2020年8月22日的《关于全市中小学校外购食品情况的汇报》（以下简称《情况汇报》）中确认，高尔夫公司、侨丰公司和食邦公司中标入库，并于2018年5月同鹤岗市教育局签订了《鹤岗市中小学营养配餐企业服务采购项目招标合同》。“合同签订后，仅有食邦餐饮服务有限公司一家具备现实的供餐能力，其余两家入库企业均尚未建厂。”
但对于尚未建厂一事，在招标时双方已有默契。高尔夫公司和侨丰公司向记者出示的《中标经济合同书》中，对“合同期限”的约定为：本合同有效期为一年内建厂完成并验收合格日期开始算起三年整。
对于供餐地点，合同约定，每学期初由需要配餐服务的各校组织家长代表（每班级最少2人）去该入库企业考察，以投票或综合评分的方式决定本学期供餐企业，签订为期一学期的供餐合同，由企业按学校要求将配餐运送到校方指定地点。
合同还规定，如果买方无正当理由不接受配餐服务或不按合同约定期限付款，按延迟天数的同期银行存款利率承担违约责任。
按照合同上的定义，“买方”系指鹤岗市教育局（接受配餐学校），“卖方”系指入库单位。
后来者遇阻
在合同约定的一年建设期内，侨丰公司最先建好了工厂。
万亚东说，在2018年6月28日，签署完合同后的一个月，他在鹤岗市中心租了超过1000平方米商铺楼，建设中央厨房。“2018年底就建设好了中央厨房，达到了1500平方米的场地要求。”
万亚东称，在2019年3月，他的工厂就基本建成，“具备了出餐条件”，此后他去鹤岗市教育局咨询接下来如何向学校配餐，但当时教育局换了新班子，答复说需要先进行了解。
据《鹤岗晚报》报道，在2018年6月6日鹤岗市第十六届人大常委会第十一次会议上，邢冠宇被免去鹤岗市教育局局长职务，被任命为鹤岗市民政局局长。孙平被任命为鹤岗市教育局局长。
《中标经济合同》签署于2018年5月21日，代表教育局签字的是即将卸任的邢冠宇。
万亚东说，教育局的新班子告诉他，既然签署了合同，他需要自己找学校去谈，但当找到学校，许多学校称已经和食邦公司签了合同，学校方面还告诉他，如果想要配餐，需要有教育局通知函，或者教育局开推介会。
2019年5月底，黑龙江电视台曝光了食邦公司的食品安全问题，镜头不仅拍摄到了食邦公司的食材初加工车间、餐用具洗消车间和厨房的问题，还采访了一些学生，有学生从饭盒中找出一根头发。
一个月后，2019年6月24日，侨丰公司在鹤岗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办理了《营业执照》，经营范围登记为集体用餐配送（依法须经批准的项目，经相关部门批准后方可开展经营活动）。2019年7月4日，侨丰公司在鹤岗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办理了《食品经营许可证》，其主体业态登记为餐饮服务经营者（集体用餐配送单位）。
万亚东说，食邦公司被曝光后停业整顿，他代表侨丰公司再度去找教育局，请求帮忙协调配餐。“还是要我们自己找学校。可是合同里写得很清楚，中央厨房建完，你们验收合格的，你们（教育局）就要组织家长、组织学校的人到我们这儿参观，来给我们配餐。”万亚东说。
不过，记者发现，《中标经济合同》并没有明确写明应当由教育局组织学校进行参观。
当时，另一家中标企业高尔夫公司仍在建设中，这家企业的规模要比侨丰公司大得多。根据其厂区看板上印着的“公司简介”，这是吉林省高尔夫餐饮管理有限公司的鹤岗分公司，建筑总项目约8000平方米，规划设计单餐配送中小学营养餐及企业团餐3万份。“是目前我市规模最大，标准化程度最高的中央厨房。”
高尔夫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是孙世齐，主要投资人是高严鹏。高严鹏告诉记者，他是鹤岗人，在吉林长春从事工程行业，听说鹤岗招标营养午餐的消息后，就联合高尔夫公司进行投标。“高尔夫公司在长春做得非常好，东北三省排第一，全国排64位，给春晚的吉林分会场送过餐。”他介绍。
根据《中标经济合同书》，中标企业需在2019年5月之前建厂完成。高延鹏提供的吉林省高尔夫餐饮管理有限公司鹤岗分公司的《营业执照》显示，其登记于2019年8月30日，而其《食品经营许可证》办理于2020年1月2日。在这两份证件中，法定代表人（负责人）是孙世奇，营业场所为“鹤岗市向阳区18委向阳区政府安居1号综合楼1室”。
带“病”送餐
2019年9月，新学期开学，刚刚历经风波的食邦公司仍旧为学生配餐，且是唯一进入校园的配餐企业。
鹤岗市教育局副局长张智利告诉记者，其他企业在当时不具备送餐资质。“由于当时只有鹤岗市食邦餐饮服务有限公司证照齐全，具备供餐能力。所以有配餐需求的学校都选择了该公司。”。
但侨丰公司的《营业执照》和《食品经营许可证》均办理于2019年9月1日之前，对于记者提出的这个问题，张智利并未回应。
万亚东说，当时他曾去教育局讨说法，局长孙平接待了他们，承诺召开推介会，但之后“一直拖”。
实际上，2019年9月，食邦公司仍继续使用被新闻曝光的只有400平方米的老车间，不满足招标文件里的1500平方米的要求。“我们符合要求的新厂送不了餐，他们老厂面积不满足要求，还是刚出了事故的问题企业，却又出产了？”高严鹏说。
高严鹏向记者提供了两份与一位教育局官员的通话录音，通话时间是2019年9月17日。这通电话里，高严鹏语气激动地说：“现在我们已经具备生产能力两个月了，我一个月开工资30多万元，两个月花70万元了。我是正经招标来的企业，你们不开推荐会也行，能不能先给我开个介绍信，我各个学校去跑一跑？”
对方说：“得问领导，他这学完习，我估计就能开，今天不让你把材料拿来了吗？”
“我现在越级向你反映。”高严鹏接下来说，“第一是我们企业负担太重，第二是食邦不具备出产条件，（厂房面积）400多平方米，完全违反咱们招标文书，现在可以明目张胆地送入学校。这个事情怎么说？我向谁反映？向谁投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