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坝时光—石拐山人
六道坝时光----石拐山人
在冰与水中醒来了太阳和山峦
再一次的抵近了行者的脚步
和飞扬的欢笑
肌肤发狂的萃取着清冷的空气
一层又一层的,冰。
从瀑布铺陈至溪流
诉说水的故事
叠加封存往事
流水气泡
冰凌碎片
现清凉乾坤
冰冻与流水演绎着六道坝的冬日时光
时光拉拽着太阳走
泼墨出山谷中青花瓷般简洁的色彩
映衬出蓝色的心情
时光拉拽着太阳走
橘红大幕覆盖了整个冰冻的哈素海
折射出火红的心境
2017.12.3石拐山人于呼和浩特
六道坝途景
哈素海途景
暖暖老师(中)、若水老师与石拐山人
暖暖老师小说《那年山中》接续刊发:
那年山中之五月 芳菲尽(五)
那是一个从噩梦中醒来又陷落在空虚的现实里因而令人不能不忧伤的年代——程千帆
我在这座宁静的小教堂最后一排轻轻的坐了下来,布道即将开始前的安佚和悦,使我寻回了片刻之间的心襟平复。距离我上一次到教堂来,已经是十余年来的时间断裂了。那一次,应该是陪着祖父去往绥化城,现在隶属于包克图的二十四顷地天主教主教座堂望弥撒。我的祖父辈是天主教徒,与眼前这座基督新教教堂里的教众信仰有些区别,新教后来在中国的传播更为广布。八十年代初期拨乱反正后,无法再被继续以专政手段控制的宗教信仰自由,使西北教区这座充满神秘色彩的天主教古老教堂,在文革以后首次举行的大弥撒,出人意料的人山人海。也许这是最明白无误的对多年以来的宗教迫害,用一种沉默后集中爆发的方式述说着“有些块垒,歌罢还须着酒浇”的淋漓。许多年来只能在心中默默无言划着十字的容颜苍老的信徒,在依靠口口相传的信息流通中,没有一丝迹象的提前几日便从蒙古高原幅员辽阔的山川河岳大漠戈壁,从散落在各处天涯尽头群山之外的屋檐下马背上匆匆启程,披星戴月,风雨兼程,如万绢成水,终究汇流成河,汇入这处在十二岁的少女心里充满传奇色彩的叫做二十四顷地的教区。这里是十九世纪间,继三盛公西南蒙古主教座堂后新建立的教区中心,而文中提到的使我心生暖意神秘莫名的三盛公教区,也是我祖辈父辈的家族,曾经几代人担任过当地天主教会会长的中国西部最大的教区。是由最初的法国遣使会建立,后交与了比利时圣母圣心会继续进行辖管的地域。我也算是诗书传家的老父亲,幼时的国学启蒙老师居然就是一位纯粹的比利时白人神父。由此可见那些跋山涉水而来的异国传教士们令人景仰的献身精神和博学多才了。那时候的北平城,虽然已经有了万历年间就矗立在皇城脚下的哥特式古老教堂,然而作为一个封建王朝皇权严格把控的堂堂帝都,它的外族宗教传布,是否能够得尝所愿无拘无束的播广,实在是有些令人怀疑。于是教义薪火,点点滴滴之间向着国都外的天地星星燎原,确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小教堂的布道中规中矩,以经释经,已是难能可贵的至诚求真。难得的一二发挥处,也是偶尔为了信众设身处地进行的修路架桥,至于创新或创举,在一个简朴淳厚的乡村教堂,也许就不该过分强求了,过分的强求,难免不是宗教庸俗化的故意,虽然这种庸俗化也许严肃点叫做世俗化本土化什么的更为合适,却依旧从宗教诞生起就逐渐演变为一种正常态,每一类事物每一种思想每一个制度每一种宗教最谬悖的诠译,我私下以为一般都是其自身披枷带锁的作茧自缚与工具化利益化,最终使自己走到了自己真正的对立面,并且使人们淡忘了一种信仰的初衷与力量源泉。这会不会是一个在人们故意的遗忘或故意的忽视里假装失传的定律呢?我却还在这里傻傻的思索。好吧尽管如此,此刻在这片基督教宗在中国最早传道的教区之一,也许一个人迹罕至的老旧教堂里,真的是会传出触碰灵魂的基督福音,让人们在最接近自然的天空下,也自然而然的接近主神,从而或许能够激活众人内心深处茫然蛰伏的那些人文精神的古老基因,那么打开基因锁的链接便可氤绿一片心灵的天地也未可知。于是达蓝喀喇此时春暖花开的大山深处,在四季轮叠的云聚云散和花谢花飞中,这些像种子一样遗落在群山环抱之中新旧不一的基督教堂,便在不畏酷暑严寒的季候风里,开了枝散着叶,蕴暖抵寒,最后与天地共存于天地,与草木同生于泥土,与这个世界的声音紧丝密缝的贴合从容。
我看到了前排约我前来,此刻正在虔诚听取牧师布道的邻居大娘,她微胖的身体,春衫下的线条在彩色玻璃窗棂间拥入的光线里柔顺屈从,脸颊上焕发出几分油画般温暖迷人的光彩,仿佛是从周围的空间里汲取了特殊能量的移动塑像,在这片刻之间,便被一种神秘的力量醍醐灌顶,将平常日子里的庸知拙见和世俗的琐细消磨,一分一寸的逼离出身体叫做奇经八脉的那些藏污纳垢的生理缝隙,然后又勉强贴附上了某种与平时不一样的类似合金的异样属性,这些新的特质在急迫追寻幸福或救赎的火热心愿中,融化成了说不清是炙烈,还是寒凛的粘稠发光的液体,包含着一些被每个人重新理解和定义过的亮闪闪的人生奥义,重新构建了一种新的平庸或新的伟大,像标签一样,像符篆一样,流落在阳光锤锻的皮肉上,或烙刻于不见天日的骨脉里。有些什么不可捉摸的改变发生了,又好像怎么样也没有气力能够从眼前繁琐的生活中抽身离去,依旧是逃脱不开旧生活的泥雕凡塑,还是要在不久后被惯性的力量拉引回离不开的家园,柴米油盐,酸甜苦辣,顽强的保守着斑驳日子里那一股肆意蔓延的味道,在最油污简陋的厨房墙壁,在最熟视无睹的灰尘角落,不依不饶,纠缠至深,挑衅着、提醒着不久前才复苏了些许心头暖意的人们,这才是勾勒涂抹你一生命运的泼墨重彩,没有光可以逃离黑暗,没有异样可以逃离所谓正常,没有高尚的才华可以逃离平庸眼睛里的那些蔑视,没有思想可以逃出灶台上丑陋的裂纹布下的天罗地网,也没有神迹,可以真正将腐朽点化为神奇。也许只是此时准备着晚餐的妻子或主妇,她心里对生活的一些觉知改变了,而生活其实还是那个生活,再不甘心,对生活拼尽力气的去努力示好,也不过是给一块发黑发霉的奶酪,努力粉刷上一层新鲜光亮的奶油,告诉自己和他人,这块奶酪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块奶酪了,它已然变的美味可口,充满诱惑与活力,甚至具有了一种诗情画意的感动,浑身散发出了属于高贵优雅做派的那些忧伤和烦恼的气质来,于是人们因此可以活的更加欢欣鼓舞,或是被庄严的赋予了某种人生的重大意义。
我这不敬神灵的话语,不是因为我们的神牴不够伟大,而是我们泥足深陷的这块大地,太过腐朽,每个人都不能自拔。
穿越了光阴密不透风的严壁高墙,在二十年后秋意放肆的今天,我得知了她的幼子,也就是那个此时还在不足二十岁的青春腼腆里长着雀斑的大男孩,会在我离开高原后的第三年亡于抑郁厌食引起的极端营养不良。简单的说来,就是守着一桌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却死于了致命的饥饿。实际的病患过程,当然不会是如此的简单与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只是我此时安坐于这座由许多陌生灵魂供奉的古老大山里的圣堂,在美丽纤柔的外表下,正隐藏着同样一颗被抑郁症快要打败打残的顽强又脆弱的灵魂。脆弱是由于在富足丰盛的饥饿下,逐渐变得瘦骨嶙峋疲弊不堪的肉体。顽强是由于即使在我一直被视为社会异端的童年,也没有闭上看这个世界真实的黑眸。无论这世上的价值体现如何变迁,我视为珍宝的东西,它一直都是我的珍宝。我弃之敝履的东西,也一直只能躲在它肮脏的角落,即便是它已经被这个烟火蒸蔚的人间,奉为圭臬。
无论如何虔诚的妇人,依旧不能提前探知这命运的安排,此时和她的教友们一起,正在基督堂的前部唱诵着温馨感人的颂歌。而在任何时候从赞歌里只能听出死亡和悲伤的我,在一片温暖的有光漫流而过的殿堂,突然被突兀的孤立成了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对这个世间来说微不足道,却在自己的心头寒意森森,所以我决定不去触碰身边的任何人和任何事物,身下的座位在有了这样的想法后突然变得滚烫起来,仿佛正在烧灼着衣服,皮肤,然后是皮肤下那层结构混杂的柔软组织,它们总是以厚此薄彼的架势捆绑着不同的人类,脑满肠肥和苗条健美都会拥有,只是令人作呕的程度不同,不必说依据着一切自然规律的理所当然,会小概率存在着连皮下脂肪组织都会优美的人类,那同时肯定也是个优雅的人类!连解剖刀下的脂肪细胞都能长到好看的肉体,才是真得了造物青睐的生命啊!如果有一首颂歌,可以唱给这样的脂肪组织,当然还有那些不占优势却完美缠连的结缔组织,它们使脂肪细胞成群结队或分隔缠连成一块块优雅,哦,而且还很体面的蜂巢,饱满圆润,色泽温软,无论是在当年的解剖课还是病理实验课上,都在我的脑海里完成过彼此互补各自完善的友好往来,于是手术刀下现实状态的腐臭干瘪的尸身被病理绘图本上完美的细胞们填充填饱,水份莹润肥爽净洁又卷土重来,当然,最重要的是优雅,是体面优雅,重新构织起了作为一个人类的叫做尊严的东西,在我纵横交错的思考维度里和闪着寒光的解剖刀下,由病理课上的绘图册,抛还给了解剖桌上那一具具丑陋而不知羞耻的冰凉尸体。我记起来了!我那年的每一幅病理实验绘图,都得了满满当当的优秀!是整个学期里唯一的全优绘图者,令我惊讶的超越了从小学习绘画的好友阿慧,真是不可想象。
待这层吱吱作响的脂肪组织烧透,虽然我的脂肪已然少的可怜,然而依旧勇敢的阻挡了片刻这四周神圣和暖亢的眷顾,接下来,就轮到我可怜的肌肉了,我听到肌纤维在身下不甘心的断裂声,那从小被母亲呵斥着经过艰苦锻炼才粗壮了一些的肌丝,勉强多长出来的几个肌肉细胞,此时在仿佛是圣洁火焰的灼炼下,想要逃离,却摆脱不了肌健骨骼的拖连,谁让身体有一种系统,叫做运动系统呢!谁让医学有一个学科,叫做骨科学呢!于是肌肉健膜统统败退下来,关节软骨也在融化,轮到身体最深处叫做骨骼的最后时刻到了!这与灵魂和生命,和爱恨情仇牵涉最深切的骨结构,永远隐藏在肉眼无法看透的软弱血肉下,却是这副躯体的最强音,是X线片上的最闪亮,是手术刀械下的最强硬,挺立在身体的幽暗深处,绵延出顽强不屈的气势来支撑着人和人类,成为一个能够站立的个体,赋予我们行走的力量和可能,也许还有,尊严,当然是尊严。那么,就让只属于我的最后颂歌,唱给骨骼吧!这也许也是给予一切生命的唱诵。而此时为了挽救我的骨骼,挽救我的生命,我必须带着它,骨骼,对,就是骨骼,一起逃生!逃离这处神圣的白色光焰燃起的火海,逃离这处迷荡着神的慈悲和同物种的爱意的暖热,逃到一片俗世嚣尘的冰凉冷意里,到一片沾惹了山露的椭圆叶子下面,去寻求片刻的遮挡和隐藏。
走下山阶, 破山而来的铁轨被阳光照耀着闪亮的醒,冰冷刚硬的两道亮光,从遥远的东方穿刺而来,仿佛神意,有着深意。然而无论是神真正的光华夺目,还是人借神之名营造的冷暖和强大,只要人们愿意,只要我愿意,都会在这具羸弱肉体沉默的目光里,安静的化为最朴素的物质,最原始的元素,没有所谓人或神赋予的神迹和情绪,却拥有物质世界浩大无声的永恒和无边无际,默守着人类无尽探索的世界规则,衍变幻化。人类的认知没有尽头,那么,世界就没有尽头。于是我们这些无神论者,这些鼓吹个体精神自不量力的匹夫,在自然进化还是众神的传说中,不过是些渺小脆弱,生命短浅的天生的利己者们,却在永无止境永不屈服的探索和创造中,终有一天,会成为我们自己的独立自主的神。
也许,这是许多人曾经奋力挣扎着走过的道路。最终绝望,或者最终坚强。
然而彼时,无法坚强的我,孤单的身影迎着刺目的光,走进此生注定最日常最琐细最平庸的生活。
阳光扑面而来,每一道光,都充满勃发的力量,撕剥去遮蔽身体的外物,穿透细弱的皮肉和骨血,直入灵魂深处的清澈见底。就如它无情的照透了晚春的蹒跚脚步,将每一树落花飘零在时间的流逝里从容演绎,将每一处大山在光线的旋射中显露寸衣寸土的真实面目。将这高天流云,森林山脉,人迹的纵横来去,还原为最实实在在的物质构成的世界。同时也将我内心深处一直以来动荡不安的痛苦忧患,撕开了包裹着浪漫感伤,悲天悯人情怀的忧柔外衣,甚至亲情的牵系,爱情的纠葛也都不过是些虚假的外挂,都不会是一个人内心痛苦的赤裸真相。这一切与外界牵连的悲欢,是一个个体生命只要存在便会和这世界与生俱来的纠缠,无论纠缠到什么深度广度三百六十一度,都有许多的不可控性来源于外物和他人不可操纵的自我选择,其实认清看透这种牵连的客观性与必然性,比羁绊其间的沉沦更有意义,也使我们自己的生命能够更加通透和轻盈。因此人生真正的悲苦,其实更多是来源于独属于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来源于自己对自己的期望,来源于那个理想高度的我,心所应当的我,应该如何的去建立去健全的我,去付之于实践的我,以及为取得可以去付之于实践的基础条件而决不放弃的我。这其中最难以做到的,是一颗永远目的清醒又坚持信念的勇敢的心。
我知道,我缺乏这一颗勇敢的心。
而随着勇气的快速逃漏,不久就会有那么一天,不再能够坚持曾经的梦想,丧失对人生社会清醒正确的判别能力。这将是一个必然的无可逃避的结局吧。那会是,一个人真正沉沦的到来。
这一天啊,必将到来。
在平庸利益的生活中,我会眼睁睁的看着世俗的力量无可阻挡,把我残余的血和热连皮带骨,生吞活剥。在生存,工作,金钱,生儿育女,柴米油盐,职场倾轧,人际关系,甚至失去内心精神追求后的情感沦陷,眼前安逸驱使的随波逐流,以及对平淡无味的生活习以为常后麻木自然的惯性下跌,在这一切枝叶横生却不着边际倏霍来去的日复一日中,会重新构建起另一个现实却陌生的生活重心,而重建的生活,已经不会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人生。当一个人不得不背弃初衷的时候,也就是真实自己的死期来临。悲哀的是,这种背弃,痛苦与死亡,也终将在平庸却强大的生活洪流中无声无息的湮灭,陷入最深沉的黑暗,那是人之精神的缺失,思想的枯竭,理想的幻灭。从此几近无知无觉浑浑噩噩的活着,却可能活出令人痛惜的自以为是的存在与精彩。
这一切,我忧郁的心早早看透,却是无论如何,绝无可能避免。
没有一丝遮挡的道道光线,像锐利的刀锋一样将我的肌肤恣意切割,每一个伤口都流淌着任凭睁裂双眼也无法看清的血液,使我生机奄奄。我感觉着一个萧瑟的灵魂,熟悉的虚影正在抽离我瘦弱的肉体,在暮春的风里伤逝远走,婉如身畔飘落的落红残英,在阳光无情的直射中渐渐的化粉成灰,侥幸残留的几瓣瘦梗孤朵,便如我这被阳光镂穿的残躯一样,一起化作了晚春的伤口,在这四野岑寂的山谷里彼此无声的打量着各自的衰残与凋零,各自鲜血淋漓,却自顾不暇,无能为力。
人,是这天地间最无奈的伤口。
我们降生世间,肤若凝脂,心似璞玉,每一个脏器都生机盎然,每一个细胞都充满活力。作为一个有机体,我们会行走摔倒受伤,会罹患或轻或重的疾病,受神经血管支配的伤口会流血疼痛会使人哭泣,然后这些看得见的生理的伤病,逐渐结茧成疤,逐渐淡化消融,无论是否不留痕迹的完好如初,都不过是一个人此生最微不足道的伤口,也许只是给少不更事的年纪做了一个稚嫩的注脚。及至年幼时候少数或随年岁推移渐渐增加的成人疾患发生概率,不期而遇的意外伤害等等,使一部分人伤筋动骨,使各脏器或系统功能缺失,残障一生。那么,这是如何也不能轻描淡写的人生怆痛了。痛的何止是这一个人简单的肌体,痛的是一个人或许多人的家庭,更是他们内心情感与精神世界的备受煎熬。我们总是和这世间和这周围人们,息息相关着。这伤口,已经可以算是一个人间的不幸了。永远不能轻视重病和死亡对个体及其亲族的残忍打击,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霍金的,而霍金,一样也是很疼的。
这肉体的病痛,在竭尽小心避无可避的人生夹道里与之狭路相逢,仍然被打败了的是健康的体魄,那么,也只有采取科学客观的态度与勇敢顽强的意志去面对痛伤,这也许是众人认可的唯一出路了。然而这个个体,能够做到多少这些亲人期许和他人鼓励的类似要求,我以为那也是他的自由,更多是他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了,哪怕这权利在残酷的生死面前已经所剩无几。作为局外人,无论亲疏远近,有爱助和帮护的权利,却不必太多指手划脚的干预,即便他因此自行了断了他的生命,那也是他痛定思痛后的定夺与坚决。我们不身在其中,没有切肤之痛,故也没有资格加以恶意故意或随意无意的伤害性评说。所以对于这样的人生伤口,要么救助,要么保持沉默的基本尊重。这是我作为医者行医多年,逐渐形成的观点。
人,就此而言,有些时候,真的是这世间最无奈的伤口。
也许躯体病痛的伤口,是人生于世间的必然,这伤于个体是生死悠关的大患,于种群不过是小概率事件,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使人们在更大概率的幸运里安然舒逸的香火传承,他人生死,尚不足以触发自己多少人生的感喟。这或许没有错的,相反却是人类大无畏前进的体现吧,我们一方面在动物世界的粗粝裹荡里匆匆向前,一如追赶雨季的大型兽群,合理减员,无伤大碍。另一方面,作为优秀智慧的物种,救助病弱者,更是为了真正的保护全人类,保护人类赖以生存发展的社会文明架构不被看透实质后崩毁于绝望和疯狂。无论从哪一种角度来说,显而易见的肉体伤病,其实都是可以被人群客观理性的接受。严格说来,在科学日益发达的今天,已经没有多少人把疾病当作一个普遍存在至始至终会威胁人生的不安因素了。大多数人就其一生,可能都会安然无恙,最后在儿孙满堂的哀戚声中寿终正寝。
那么,其实人类肉体的伤患,真的可以于多数人的生活,忽略不计。为了一块屋檐上也许有些可能掉落的瓦当,何必惴惴不安一生呢!更何况就是为了这片可能掉落的飞瓦,我们这个强大的智慧种群,不是还预备了我们这些随叫随到不开森就可以任性砍杀的医务劳动者么?所以,若说这人作为有机体的伤口,真的是可以不必太过在意了,太过在意,便成了他人眼中的无病呻吟,而有病的呻吟,在我以上努力撕剥干净那些自欺欺人的伪装后,估计都是无多用处无多回响无多听众的哀鸣了。
然而,人,依旧是这天地间最无奈的伤口。
除去这有型有质的肉体伤口,人之最强大与最脆弱,最珍贵与最廉价,最复杂与最简单,最坚定与最动摇的属性,就是他们拥有的精神世界了。人类历史上除了曾经生灵涂炭的几次大规模难脱几分人为因素的全球瘟疫,灾祸最重的根源,同时也是发展前进最强劲的原动力,都是起源于盘旋在人颅脑细胞神经元之间的所思所想——思想。
我一直以来有个简单认知,就是关于幸福的定义。看着朋友圈里鸡汤文名家论坛的种种关于幸福的令人困惑的游说,什么无欲知足山林禅隐享受生活美景美食美人,什么岁月静好平淡是真什么声誉权利金钱所谓成功等等,基本上都是衍化于中国士大夫隐逸避世和光宗耀祖的两种古老心理,都是让人不值一哂的东西。幸福其实只有一种形式,就是你生于天地间,知道你为什么和为了什么存在,知道你想要的热爱的是什么,然后契而不舍勇敢的去最终实现它,或者没有实现它。这就是:理想。
思想和理想,成就了人类,也成就了真正货真价实的幸福。
然而我们今天,更多的成年人,更多的未成年人,这些更多孩子的父母,和更多会成为父母的孩子,连想的勇气和放肆,都已经失去。
我们已经是一个可能还会思考却对思想二字太过陌生的种群,是一个连理想都不敢壮起胆子去大声喊出的种群,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在暗哑的嘶吼,是在自以为是的训诫,是在含混不清的嘟囔着所谓的理想要和现实相结合的此类怪论,这已经是一个可笑的定论了吧。说这些话的大多数人,都是身怀可疑的激情又无奈败北的多数人群,或者是根本没有过理想的人群。在未来面前游走不定的心,一定要紧靠着现实这块多少人争相踩踏争相陷落的泥沼,自欺欺人建立起来的摩天大楼,真的能够摆脱经年沉积的腥臭肮脏和摇摇欲坠的羸弱吗?人类历史上每一次勇敢前行的脚步跨越,多是来源于思想与行为对现实的反叛与再创造,而不是亦步亦趋的承袭和底气不足的试探。然而人们被所谓悠久历史的骄傲和口口相传的世代教诲羁绊,太习惯于在积年累月的腐败泥塘里汲取养分了。害怕失败和失败后的生活所失,于是就禁锢着理想,给它附加上各种各样的条件,就如给一飞冲天的雄鹰,绑缚上了沉重的大石,只是为了让它在能够看得见的天空里飞翔。而不是在异想天开,对,就是异想天开,一任它在异想天开处那目光不及的长空里遨游。却不知道真正的勇者一定会是生命顽强的人类,在沉默前行的磨难中早已锤炼的钢筋铁骨,又何惧没有生存的力量又怎会放弃生活的真意。为了所谓能够实现的理想,于是就懦弱的降低着理想该有的高度,和心灵来一次诱惑与劝降的讨价还价。谁说理想就是一定要用来实现的结局呢?它不过是要去付诸于行动的实践而已。谁说理想就是适当放低姿态的恰到好处,而不是尽情高翔的不可攀越不可控达与不可轻获呢?为了可行为了减少可行的难度,就与现实妥协的理想,本身就是和懦弱达成了注定平庸的协议。没有开始跋山涉水,就已经丧失勇气的人生,总归是和真正的幸福无缘,理想也许需要的是勇往直前的智慧,却绝不会是投机思维的同谋。
今天,在这样一个社会的纹理深处,在这样一个年轮的无情切口,坐拥这盛世繁华灯火也许说是世俗滚滚尘埃更为贴合的我,在案头一线微光雕琢的剪影后,惆怅探看着当年迷失在青春岁月中的文弱女子,独自陷落于喧嚣人海,倾尽力气后寂寞生还的草蛇灰线。在这草蛇灰线牵引的旧日遗骸处,此时的我,正静静审视着自己当年失落的那一副肉体凡胎。就像一个积累了多年办案经验的刑侦高手,用漫不经心的目光,就可以看透时间与空间合力围堵起来的真相,让时间这个杀手,让平庸这个帮凶,让生活这个从犯,让懦弱这个围观者,都在逝水年华打磨光滑的这面叫做未来叫做今天叫做结局的广角镜前,所有真相过往,一览无余。所有痛定思痛,一败涂地。所有幸与不幸,一目了然。所有迷茫困惑,一锤定音。此时,无论耳边依旧嗡嗡不停的穿梭着多少似是而非的所谓真理真言,和关于幸福的那些旁门左径的诱引和安慰,以及关于理想的那些别有用心的说教或是嘲弄不屑,我却终究是从自己这具穿越了叫做昨天的二十余年光阴挣扎盘缠的残躯亲自见证下,痛彻肺腑的明悟了:我们失去理想,沉没在庸碌无为的生活中不能自拔,才是作为一个人,最深切的伤口。事实不过如此。
于是那一时刻的我,也就是这个凄凉的伤口,正行走于晚春的风中。
天色大亮,正是季节乍暖还寒时候。远山叠翠在铺满天地的清光里,几千年来中华文人追陶仿谢的高蹈气息,在群山的怀抱中被春深时序的阳光晒起一段暖香,摇曳在我视线迷离的远方,沾惹风烟过往。那无数笔墨过客的情思怀想,意态飞扬,在日月长河的这一处光阴的孤僻岸头,冲刷着敏秀柔弱的我心意动荡。那来自于魏晋风骨大唐文字的空灵冲淡,田园诗行,将隐逸世外的疏旷胸怀笔笔书写为无人可及的古老苍凉,供我等后人感佩瞻慕之余,心怀奢望。一如此刻我目光所向,群山之外天下之间,那些每个人心目中永远的诗和远方。却无意忽略了自己脚下这一处神秘的达蓝喀拉,也是他人断笛声中的明月天涯,温柔心头的绝代风华。不过是我自己的匆匆促促,凄凄惶惶,懵懵懂懂,固执的做了这天地间一个无奈的哀伤过客。
写文至此,身边几十年的人事物华已是几番流转来去,却从无一人愿意倾听我这固执的哀声。人们用这近百年来取得阶级专政斗争胜利后熟悉的铿锵语言,统一思想,极尽无情的切割着我这在世人眼里不值一提的个人情怀,不可取益的负面能量,认为一切饿不死的人发出的哀鸣,都是无病呻吟。尤其像我这种被贴上标签足不沾尘五谷不分的所谓小资女子,无论怎样是没有半分资格来诉说世道,品味苦辛的。哎,我勒了个去!
诚然,让我把眼光放回所谓劳苦大众的视角,考量一下我一直以来的生活境遇。我虽生于中华民族的动荡年代,却被批斗时情愿一死也绝不曾跪爬半步的右派父亲,不顾伤痕累累的脊背弓腰跪地驼着骑上爬下的欢耍,体会无数童年欢欣。会被无情折磨摧残后忍着伤痛的父亲收下我亲手采摘的瘦小野花,然后回赠浪漫幼稚的这个小女儿以温润的父爱和一曲新词。于是我在这个几经生死的父亲编织起来的诗情画意里安然长大,却不知身边是一片红色海洋,热焰高张已是要索命夺魂的恐怖无情。
及至长成,文字为伴的日子静美无言。更是没有半点理由说忧说愁,我也确认没有做过这类多病文章,字里行间反而多是词坚语利的逸兴遄飞,被语文老师点评为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小小的心灵,很是受惊吓。最后以语文高考成绩全市还是全区第一名的成绩,上了一个一节语文课都木有的医学院,独特的中国的大陆的医学院啊!我真的是在你的面前完败而去咯,给跪了。
那么,便是没有文字的朝夕相伴,也不甚要紧,便是逐渐湮灭了由文字与青春激扬而起的理想和浪漫,或许还是不要紧。我还有救死扶伤的高强度学业和随后而至的高风险职业,这确实在此后的岁月里让我全心全意的投入了我的健康与深情,直至如今的体弊心伤。极不欲多言。好吧,还是继续盘点我拥有的那些让人们心满意足的幸福吧!比如同学又同行的夫妻,家庭婚姻的和睦,生活裕足,友朋亲善。没有失业风险,不做房奴股奴,绝少经济压力,更无安全隐忧,就是居住的城,都是在中国最不可能会有地震海啸暴恐犯罪的清静地区。日子安宁简致,风平浪稳,每日空气清朗,蓝天白云海风高翔而过,几不识雾霾为何物。最后一条在现如今的中国最是奢侈了,我承认我炫耀咯。除此之外,还有艺术,阅读,孤独和美貌。虽然是父母家中最丑的孩子,两岁半时便因为生的够丑骗得了他人的打油诗一首。估计是最小年纪就因为貌丑而获人“青睐”的女子喽!尽管如此,这些年来却依然顶着一个美女主任的头衔在几千人的医院里招摇过市。哎,我承认,这回我是真的替父亲和母亲大人骄傲了一把,我认错,我伸出脚来给你踩吧。
然而,即便拥有他人眼里这如许多的该知足常乐的人生财富,我还是任性的活成了这天地间的一个寂寞伤口,微不足道却拒绝治愈的伤口,只是因为失去了我以为会相伴一生的青春理想与岁月激情。不必费劲猜测什么复杂与隐晦的原因了,事实其实就是如此的简单又显而易见,可是对我来说,已是足以构成无法破解的伤害。顺便插说一句,我极端讨厌知足常乐这四个字,我以为这个短语它吞没了一切生命奋勇不熄的力量和渴望,对于人类傲然绽放于宇宙间的生命力来说实在是个让人无法原谅的天敌。我也曾经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为自己如此敏感脆弱任性固执的抑郁心怀感到些许的不安,或是还有几分不好意思,然而在多次戒改无果的情况下,也就莫名其妙的放过自己了。没有细考这忧伤性情的是非曲直与来源出脉。直到前些日子再读一遍《唐诗鉴赏辞典》时候,这次是认真的阅读了这部辞书的序言的。我看书一向是先不看序言前说之类的文字的,仅是不愿带着旁人的观点践诺与这一本书册的初次相约,便如不愿意由着一个介绍人的拖拽去和某个帅哥聚会相亲,让那本不相干的人来互剖彼此的身世喜好,然后彬彬有礼点头微笑,他是绅士,你是淑女。我喜欢与一本书在清风明月灯火案头的自由相逢,宛若与一个心仪的男子在楚江的风月里邂逅相遇,刹那明眸交汇,便是一世倾心。哪里由得了他人的任意摆布。
然而此次在多年搁置后的再阅前序,不由得便被其中的一段话语戳中心窝,程千帆老先生在解说大历年间的民生凋敝时候,强调了精神与物质生活的双贫瘠,导致大历年间的诗人们在遭受极大破坏的社会里无所适从,既不能如杜甫那样在困厄里坚韧奋发,那么就婉转承袭了王维等人寄情于时序迁流、节物风变、人事的生沉离合等哀时悯乱的澄澹或悲慨情绪,构成了大历诗歌的基本格调。闲棠先生有一句话说的人瞬间洇湿眼底,他说“那是一个从噩梦中醒来又陷落在空虚的现实里因而令人不能不忧伤的年代”,先生的这句话是要告诉我,有些人生知己的死生契阔,需要我们梦回唐朝。
是的,正如所有大历诗人的敏感无助和彷徨不安,此刻我仿佛便是那个千年之前同样彷徨无助的大历士子,辗转流离来到这个天翻地覆后再次令人无所适从的时代,或许前世的我有过太多的天不遂人愿,甚至于是在社会的离乱里曾经身死魂消,所以今生才会让我再次生于一个同样变乱的年代。命运也许会安排了谜一样的机缘可以使我偿还前生的憾恨而终吧?就如约翰·肖尔基《许愿树》里的熟句:所有失去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于是此刻穿越了宋元明清千年仆仆风尘侥幸归来的我,携着一颗属于大历唐朝的伤婉之心,依旧固执的做了这个人人歌咏的时代里最孤独寂寞的那个伤口。从十年浩劫到拨乱反正,从思想复苏到八九动乱,从充满理想主义信念的八十年代校园,到冷漠压抑现实的九十年代庸俗岁月,一路走来一路哀伤的默默注视着我自己所见所知的浇漓人间。即便不能自由的发出属于自己的单薄声音,也不愿随波逐流参加一场众人欢唱的属于新时代的赞歌。台湾的余光中先生曾将英国诗人 的诗句“In me the tiger rose.”,自谦的称为勉强翻译做了:“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经典名句。然而与曾划作右派的闲棠先生一样,今生今世亦是来自于一个右派家庭的我,却是弱弱的感慨着自己不过是一个“心有蔷薇,置身虎穴”的瘦小女子,哪里有几斤几两的闲肉可供猛虎品尝。四围是生活重新矗立起来的铁网高墙,要将我不久之前才复苏些许的人的尊严与暖意,再次夺走践踏,让我的哀伤,也永远失去了彻底治愈的希望。如果拒绝了被这个集体意志高于一切的社会所谓温暖的异化,那么便是选择了要做一个冒犯者了,哪怕只是个最微不足道的小小的撄锋者,也依旧无法避免被控制了一切社会导向的现实洪流无情碾压。
于其被现实任意屠宰,不如选择自我灭亡。
当这样的念头涌上心头,我几月来抑郁迷茫的内心世界突然的干净清朗起来。不知从何时起在记忆里早已变得底色灰白的身周天地,却在阳光璀璨恍若天门洞开的铁轨前方,出现了一座黑铁红骨醒目、轰鸣作响铿锵的蒸汽动力机车。这仿佛是从洪荒世界悍然驶出的钢铁巨兽,带着这个天下凛然不可侵犯的坚硬和冷意,正从我不得不归去的那处烟火人间从容不迫的碾压而来,轮毂气缸底座活塞,铜胴火箱阀门汽室,每一个钢铁的缝隙里都黏滞着一股不由分说的专横气息,在只属于它纵横来去的铁直道路上迎面而来。这辆专门用于辅线线路上的调车机车,即便是车短轮浅,未曾拖挂任何的货厢车头,也依旧是正在路轨的这一方踽踽独行的我无力对抗的存在。便是加入了身畔这些心意自由的树影岚声,漫山遍野春色,和落叶林新近吐露的乳叶芳芽,以及此时我蓝色风衣掀荡而起的那风漪那花香,都不会是这个无情的大家伙一合之力的对手。此时它在涧河对岸的弧曲弯道处刚刚搬正了那傲慢强劲的车头,车速匀缓,却显然更加粗暴无忌的直逼而来,司炉工漫不经心斜挂在车架外的身躯工服潦草,健硕的肢体在逐渐撕裂的烟岚里已是轮廓依稀可见,前方驾驶室里的机车司机那熟悉整洁的制服,不禁让我想起衣橱里那些至今未曾穿过几回的一模一样的铁路路服。一时之间不由心生几许温柔又几许感慨。我们本是世间同种同根同源的万物之子么?此时却仿佛要一决生死。
哎,一决生死。
远处涧河的水声已是淅沥可闻,可想见落花飘涧的美景正在逐逐渐渐的春晨醒来。我想我可以在狭仄险束的涧桥上被滚滚车轮碾为齑粉之前,还来得及与它的芳菲妩媚最后相逢,彼此在这落花风的纷飞绮艳里无声作别。让春意归远的笛音,带着岁暮的伤婉哀离,也带上我此生的孤寂无言吧,一起走向人迹从不曾梳理耕耘的那处虚悬天外的苍穹,在那永寂的暗灭里,它会等到一场来年风季的春回大地,我也许会等一场永远无法到来的快意轮回。
一人一车,一座春天的桥,无声的在风烟不惊的山谷里彼此逼近。
涧桥已是在目光的迷离远处不容置疑的出现,而涧桥桥头,还有一个本来不该出现的孤寂身影同时也在。我第一次发现,在我心里永远强大沉稳的阿索警官,还有那总是让我心宁意静警服笔挺的背影,原来也会沾惹孤单萧瑟的忧伤气息,然而依旧是这个此时无比萧瑟沉寂的身影,又一次站在了我生命的必经之路上。流水在身侧湍急,落花于溪上飘零。而这一瞬间定格的青春身影,就此站成了我记忆里永生挥之不去的刻骨铭心。于我这种可以把沉沉心意一生一世都不动声色掩藏的凉薄女子,这刻骨铭心从来不会只关风月惆怅,风月只是我的风月,于人又有何干?然而这一份随年华流逝逐渐剖离男女之爱的深情厚谊,生命曾经的相守相护,青春曾经的相惜相伴,心意曾经的相知相通,才会是我此生心头永远的尖刀,不可触碰,一经触碰,便会血流成河。
此后人生风雨,我在孤独的异乡为生活奔波而命运交错,青春情怀已被岁月磨蚀的经纬莫辨。往昔一切,因了那种深深的痛,故而从不愿轻易凝眸回首。然而只要是发生了使我真正悲伤难禁的事情,我的眼前就会出现那个遮挡在我和火车之间的孤单身影,就会迷荡起那年春天的芳菲飘坠,落尽南山。
五月芳菲,注定要一生陪我,流年走远。
那年山中之六月 爱别离(一)
进入六月,山中的夏日终是妥妥贴贴的到来。
六月,迈出了群山深处的夏日从容温雅的脚步。这安稳于寒温带千米海拔线上沉蔚壮丽的达蓝喀喇,身前是北国雄莽风光中拥有塞上江南美誉的河套平原,葱翠芳郁,鱼米足飨,故而千年以降,诱不安分的心思起意纷披,惹古今枭雄,每思啃餐。而身后更是那一望无际的众岭群峰叠障而去,一改几乎所有山麓南缓北峭的格局,非常任性的向北舒延漫缓的百里铺行,纵深进入了传唱着无数神秘故事的漠北高原。一路向北,我蓝色的蒙古高原跨山川河流越大漠戈壁,最后止身于萨颜岭、肯特山和雅布洛诺夫山脉深遂幽秘的针叶林海。任天边白云在千里关山处飘潇,任浩荡长风在万古岁月里嘶吼,兀自牵连着视线这头蜉蝣蝼蚁的我,却是隔了白垩震旦这些充满寂灭气息的地质年代,一个人在天地的这头,单薄落寞,却又心潮澎湃。
此时的我,便是在蒙古高原的蓝天里,抬首坐望。不为观天,只为微睁双眼,放松每一根被漠北寒风捆扎了一整个冬季的柔弱骨头,在六月末的暖馨里,来一番恣意松展的舒筋活络。蔚蓝如海的蒙古高原,是与我们大汉民族最纠葛磨缠的一处高地了。这全年降雨量平均200毫米左右的漠北莽原,足足260万平方公里!260万啊,是如今的大中国三分之一的疆域,曾经在那些大汉王朝的鼎盛时期,这辽阔无边的天涯尽头明月影下,是令人荡气回肠的莫非王土莫非王臣。然而就像每一个古老至极的专政王朝,每一个心有不甘的皇权帝国,必然在劫难逃沧海桑田的烂泥腐土,积污积朽,最终积弱积衰,在外力不必太过重荷的无情打压下,便会是摧枯拉朽推金山倒玉柱般的轰然崩坏,所谓的庞大帝国,脆弱的令人不可思议的不堪一击。不足短短百年,也许只是一具红木老件被打磨的珠圆玉润所需要的时日,帝国的版图便被剜腰割臀的瘦瘪了下去,由一只凶兽饕餮,转眼变成了一只斗败公鸡,或是一只终于可以苗条的穿得下旗袍的窈窕母鸡,于是就有国人时常来些“雄鸡一唱天下白”的铿锵自诩。然而对于我这个来自北国风雪故园的弱小女子,却自小习惯了向北向北,一路向北,向北啊那里有着另外一半500万同种同源,血缘脉络清晰可见的蒙古族人。那里翰南河水的涛声是否依旧在夜半时分清晰可闻?千年流淌的额尔古纳河,和那神奇的不而罕圣山啊,你传唱千年的凄美长调,是否依旧在诉说着孤独的孩子寻找失散母亲的悲辛?如今这黄金家族的圣地,已是被几十年前一纸《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生生的割疆裂土,最后一次亲人唤归的依依不舍,也许只是50年代蒋中正先生在联合国发起的“控苏案”吧!这个失去家园失去祖国的老人,在年近古稀之年,依旧放不下曾经在自己手中丧失的这处充满血性和力量的疆域,以一岛之力,不甘之心,向两个超级帝国发出了一个老人和一座孤岛螳臂挡车般的不屈抗争,也许先生,终是无法忘怀那血气方刚年华里,曾经剑指北方,意气风发,渴盼封狼居胥的少壮情怀。
最终,控苏案,中华民国出人意料的胜诉了!联合国对这个简单问题进行了异常不简单的论争,最后做出艰难的投票抉择,终还是裁决所谓的蒙古国,依旧应该是归属于中华民族的自然领土。这一目了然的事实不外乎是如果外蒙古不是中国领土,那么内蒙古,便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理由可以算作中国领土,除非傻傻的装傻或冷冷的装逼(我们在各种历史场合见多了这类丑陋的嘴脸),哪个历史学家有脸面牵强附会的对这铁打的事实进行撕扯?老先生,你得知消息时候,是否曾经稍慰心怀?还是,您依然在无奈的事实面前,终究无法安然瞑目?
透过所有似是而非的“真相”和闪烁其词的狡饰,这几百万平方公里国土的无耻沦丧,在随着历史隐伤被逐渐撸捋清透的日后,其实只有一个并不复杂却令人汗颜的历史真相:那就是二战结束之际,美苏帝国为了重新瓜分世界利益和相互制衡,而中共也为了最终能够夺得国内政权,使中华民国在内战迫在眉睫的国运舛剝中,没有一点回旋余地的痛失国土。
为什么一战作为战胜国的满清政府,《马关条约》割了一个35万平方公里的台湾,我们的教科书定要一写再写,大写特写,将一个晚清帝国风雨飘摇中苦苦支撑国祚颓危的耄耋老人,咬牙切齿的永远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而为什么二战再次作为战胜国的中国,却更为变本加厉的丧失了几百万平方公里的蒙古高原,这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因为一纸政治条约,一次性丢失国土面积最大的历史事件吧?却被不动声色的封缄多年。如果我们真如自己标榜的那样热爱我们的中华民族,也许我们得首先学会对历史深切的注视和安静的思考。所以我在默默读书的这许多年安逸日子里,总在夜深人静的灯火阑珊处不寒而栗,时常觉得我瘦小羸弱的身畔边,总是无形无质围堵着一群群穿红着绿舞蹈的傻子,(此句大不敬,然仅为向《英雄志》中天下无双的宁不凡致敬,“长胜八百战,武艺天下尊”,却为情所困的牛人大叔,永远值得我此等膜拜?)伴随着那些由我世间绝无仅有的蒙古长调被粗陋改编后,专属于各类凤凰龙孙们欣喜翻唱的摇滚歌谣,声嘶力竭或疯狂恣意的在天地间热舞嚎唱。也许是因为太多正能量的欢乐和幸福作祟,歌声中便再难寻觅一丝一毫蒙古长歌的雄浑苍凉,使这“天籁与心籁完美统一”的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不二代表,在娱乐至死的人潮汹涌中,眼见就是玩死在当下。
心桑桑,那么就不说这世界历史上最大宗丧权辱国的交易了,我们还是来细诉这岁月斑斓里风和日暖的美好夏天吧。
蒙古高原真的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呢,虽然时至今日,我们这些留在狭窄内陆高地上的草原儿女,已经无法再知晓那纵横深处的风雪高地,到底有多少条美丽湛蓝的内陆河流?有多少处恍若金子般闪耀光芒的高原海子?还有兴安岭茂密的白桦林间,又有多少驯鹿獐子和岩羊在不见天日的丛林里继续穿梭跳跃?不尔罕圣山的茫茫峰顶,蓝天白云可是又惆怅寂寥了几个来回?更别说那长生天赐下的富可敌国开采不尽的丰蕴矿藏,现在是沦落到何人的手里被血腥挖掘?而那些从古至今,耳熟能详的完颜独孤拓跋氏们,以及后来愈加强大的黄金家族的古老血脉,更是早已经和一部浩瀚纷繁的中华政史缠缠叠叠了何止百年千年?打打杀杀血流成河,又恩恩爱爱子嗣绵延,从皇族贵戚到平民百姓或尊贵或朴实的血脉里,早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于是每到六月,只要主导着华夏帝国天下冷暖的那些蒙古高原的冷涡急流或季风们,肯稍稍停歇片刻它们南下的脚步,那么夏季的达蓝喀啦山脉,这蒙古高原的最南发端,在唯一能够依稀透露些汉家血性的边塞诗章中,早已经让人耳熟能详的大阴山山脉,便会迎来一年中真正美妙惬意的盛夏时节。
达蓝喀喇,你带着微凉意味的仲夏夜,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虽然事实上我们已经彻底的失去了蒙古高原,地图上那带着安慰性质的内蒙古高原的命名方式,不过是一种自欺和更多的欺人把戏,来掩盖我们早已经弄丢这处防备北极熊南下的天然屏障,以及我们早已经丧失了前往传说中的肯特圣山的资格,去追寻当年霍去病封狼居胥的英雄碑刻。然而高原雄风的执念是谁也阻挡不住的,既然它的子孙血脉,被羁留住了回归的脚步,那么长情重义的风声,还是可以突破千里云障的阻逆,突破北冰洋潮湿季候的纠缠,在萨彦岭碧色苍冷的针叶林海中酿就了风暴的魂魄,泛起狂澜的旋舞,最后在长久的忍耐后坚定了南下的心意,鼓荡浩气,吹彻号角,带着另外一半500万蒙古族人骨肉至亲痛失家国的悲愤之情,越出北冰洋幽寒湿闷的森林,掠过荒漠上芨芨草斑斑驳驳的疏影,一路向南向南向南,向南啊,终于义无反顾的走入沙漠,走出戈壁,回到了它日思夜想温暖怡和的达蓝喀喇故地,触摸着几十年前父母儿女,兄弟姐妹,爱人夫妻不得不洒泪诀别的这块被强行树起的界碑。和南来的中原暖流,在这处母亲的家园风雨际会,于是达蓝喀喇一夜雨滋露润柳色翻新,胡杨树的每一片叶子都带着久别重逢后的欢欣,在夏日的夜雨微风里吸足了水分,这悲欢离合的千古之情酿就的烟雨霏微,每一分每一厘都深情满满,每一洙每一滴都汲足养给,弥补着这许多年来亏欠下的亲情恩爱和被辜负了的相思之意。不同于江南连绵烟雨给人带来的泥泞不便,漠北山川的每一寸土壤每一株绿植,在任何一场雨水里都会张开豁达的怀抱。不曾惧服过冰雪严寒挺立峻拔的虬干劲柯,在这条风舒荡里却激不起任何拂逆不驯的心意来,温温柔柔的在仲夏夜的安怡处舒枝展叶,只贪恋好这片刻的温存,不过问那过往是非。
塞外六月,美好无边。
不同于后来移居江淮的日子年复一年梅雨六月的抵死缠绵,将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都要塞满阴郁悲婉的气息才得甘心。塞外的仲夏,清透爽丽的让人只想在一片阳光明媚里醉生梦死。这时候高原台地特有的山花野草已是漫山遍野的倾彩泼绿,最好的季节到了,那么最美的风姿便可恣意妖娆了。蒙古高原从十月里便要开始的漫缓寒冬,在一月达到它的登峰造极后,被四五月里的短浅花开媚抚悦好,就再不必担心一场出其不意的寒潮来侵扰南下了。于是所有的绿物,只要能在这硬朗的山地扎下它的根芽,此时此刻就是它们的生机最欢畅勃发的好日子。你仿佛能听得到它们在涧河边岸偷偷汲引水分的欢快声音,从每一个根尖到导管,再到每一个叶肉细胞的间隙里,都是它们潺潺流动的淙汩和鸣,无论是在夏日清新的黎明还是梦幻般的凄迷黄昏,不分昼夜的奔流不息,这轻快鲜活的奔涌向生命绽放的倔强力量,鼓舞着群山里的每一块寂寞了千年万载的冰冷岩石,每一处贫瘠狭迮的台田,每一个潜藏蛰伏了整个严冬的走兽飞禽,以及每一个或谦卑或桀骜的人类,都认可了这生命力量的伟大,于是一起欢欣鼓舞,一起舒展筋骨,在这仲夏时节的安静时光里生机盎然。
然而随着地热天暖渐起的鸟语虫鸣,人类的活动也不例外的会在这夏日的夜短天长里频繁许多,不从事医务职业的人们是如何感觉这些细微生活的点点滴滴我是不得而知的。总之作为一个从业几十年的医者,我已是习惯了灾祸意外和疾病,会随着人们的欢欣活跃而蠢蠢欲动的特色。就像后来在急诊的岁月摧残里大家一起总结出来的那些工作经验,比如周末和节假日的病人总是会多于普通工作日,春夏温暖时候的车祸也总会多于天寒地冻的季节,当然漫天飞雪的日子除外,骨科的同事们是要全部到岗的……而手术室会在一上班就弥漫紧张气息。然而那时菜鸟一枚的我尚不知这江湖险恶,在迷人的六月风中,在那些诱惑人类浪漫情怀的仲夏夜里,只是不得不几次三番很幼稚也很鄙视的去应付那些醉酒打闹的恶病人,或者熟练的从机车轮下拎出血淋淋的大长腿,却也是些随后日子里的热闹花絮了。
电话是派出所的美貌所长打来的,他简洁说着车祸,昏迷,出血,腿没了……,我很满意他能把情况三言两语就交代了个清楚,比那些絮絮叨叨就是不肯说重点的车站醉鬼们的愚蠢嘶吼,实在顺耳许多。人是阿索和一个脸孔陌生的警员一起送过来的,离体的大腿和挫碎的臂骨,当与庞大机车遭遇时刻的强烈反抗,他是要用推的么?你便是练就了什么太极八卦连环掌,又岂是这钢铁巨汉的对手么?头皮血肿挫裂伤,不至于昏迷程度如此之深,颅内估计十有八九是难逃严重的出血了,那么再遭遇多处开放骨折导致的失血性休克,在今天从事多年重症医学的我眼里,抢救价值已是大打折扣,然而当初热血稚嫩的我,一丝不苟的迅速清除了口腔异物,开放气道,又飞快的剪开衣物,暴露创面,分别在肱骨和股骨的中上三分之一处扎紧止血带,调整好压力,记录时间。然后纠结的眼神,来来回回的打量着阿索和这个嘴上毛色真心是没长齐整的警员,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嘱咐和我家的准户主大人已是坚贞不渝好基友的伪药师,立即去把原住民大叔从他一向午醉不起的窝里抓出来,替我上班。同时一边指导着弟兄们怎样安全的搬运伤者,一边顺手拎起急救箱和巨大的断肢上了警车,突破午后深山薄如醨浆的曛风微岚,嘶鸣的警笛声里,冲向矿区总院……
警车冷峻的车窗阻挡不住午后高原的清透阳光,就像阻挡不住风声呼掠,从每一处简陋的缝隙灌入耳中,阻挡不住眼前这个年轻警员闪烁着惊异和热切的眼神,当然更阻挡不住我飘忽思绪,将窗外飞逝而去的浮光掠影,和那一年做实习医生时无数奔波的场景,在深山迫近黄昏的光线里穿越时空后楔叠重合。于是我在警车内双手拎起这截完全离断的粗壮残肢,就像当年第一次在手术室费劲的拎着截肢后的断肢送去焚烧一样,都是实实在在的力不从心。只是眼前的这截肢干创面,需要我尝试着做些初步的清创处理。虽然这看上去实在没有多少临床意义了,可多年按部就班的医学教育还是支配着我的反射弧,一切都还是按照套路来吧。
也许是这个北方大汉的骨干太过巨大,还是由于警车空间的低矮,或许也是我勉强算作八十斤的肉身薄弱不堪以至于心浮气躁?总之辗转腾挪的不痛快使我很快失去耐心,只好嘱咐那个只顾木呆呆盯着我如何在暖黄的光线下刷洗人腿的菜鸟快点打开车窗,于是在人迹漂杳的达蓝喀啦古老山道,只见一双血淋淋的手伸出窗外,带着无菌手套的秀丽指节,正认真仔细的清理着污染创面和挫裂坏死的肌肉组织,而替我牢牢固定着断肢的阿索警官,眉眼温柔,至始至终不动声色。和这凌空奔跑的粗大腿骨,一路泼溅着血渍,也一路沾惹些花香,都留在了岁月那头的风景如画中。
时至今日,我终于有些懂了,人生已是令人痛心的如此短暂,然而接下来的光景实质上却依旧是那些过往时光的单调折叠,我们总是在不经意间无数次的和过去重逢,反反覆覆沿袭着昔日那些一模一样的动作,装模做样的思考甚至人模狗样的世故人情生活下去,就像把自己一具已经埋入地底的腐朽肉身,又不厌其烦的打捞上来,无意于心有不甘的起死回生,只不过是身不由己的装扮一番,然后继续向前,向前向前。
在许多年以后一个初春的娥眉月夜,被碾压前进的岁月脚步,有意无意的验证了我这些哀伤迷离的纷乱思绪。这时候的我,已经是一家三甲医院重症医学科的主任医师,是被生命不息的力量,推挤到了人们所说的职业的顶峰时刻吧。就是在这样一个平常夜晚,接到了医院总值班客气又迫切的电话,希望我们ICU 能腾出一张紧张的床位,接收一位命在旦夕的急诊重度外伤患者。正好羁绊在医院的我立即给两个ICU 病区打去问询的电话,没有听出我声音的新护士正在推三阻四的说着如何的没床,就被一边隐约听到电话里语气不善的值班医生抢过了话筒:“是陈主任啊,有床有床,才死了一个有床了,我让护工快速处理尸体,把加床先推过来用,床单元来不及就不消毒了!”。
放下电话,一时间鬼使神差的怔仲,使我下意识的快速走出病房大楼,直扑急诊和ICU 病房间的病员通道而去。窗外月色如水,俯瞩的清澈光线将腊梅的冷香压抑人间,不惊喧也不热闹。阔大的医院院落里,只见树影独自的摇,没有风声呼卷,偶有一二叶片的低舞潇潇,诉说风曾挑逗而过,有几分的漫不经心。在靠近CT 中心的银杏树下传来散碎的人声,急迫利落,我估计就是这个病人了。果然绕过树冠,意外的竟是有三个外科医生在护送这个伤员入院,亲自推车的居然是这天骨科的二线班,一位年轻的副主任医师。空手空脚看不出多少表情的家属散乱的跟在医生们身后,完全追赶不上医护的脚步,其实也几乎看不出多少追赶的心意来……“主任你怎么来了?”惊喜惊异的声音只能暂时在耳廓外先飘会儿,虽然路灯灰暗,然而更是灰暗的病人脸色,已足够我判断出濒死挣扎。“直接上二区,一区床满了,我担心路上和电梯里总值班通知不到你们变更病区的情况……”。余下100米的路程,骨科医生的手,紧紧压住止血带束扎后的上肢动脉残端,搅碎的右腿右脚顶着一只崭新的板鞋诡异的盘旋在推车正中,防止跌脱。我打通病区电话:气管插管、呼吸机、静切包、深静脉,抽好肾上腺素……,当然,无法过床,立即撤走抢救单元上的病床,电梯在位……,是的,除颤仪到床边。
时间瞬间回归往昔,一切救护,仿佛都需要我从头来过。
我眼角余光里值班医生的插管很不顺利,血压已是零,专业一点,叫做测不出。病人却还在垂死挣扎,最后一次抬起他的头,心率就直接跳跃的掉,不必等了,肾上腺素从我一针到位的锁骨下静脉直接注入心脏,室性逸搏心律很快转为窦性,暂时安缓了几分他的生死变数,扩容液体亦如溪流一样冲入心脏。我干脆给护士打开了第二条深静脉通路,省的她们扒着胳膊腿,找那些休克状态下根本找不见的干瘪浅表静脉。谁知护士们异口同声的嗔道:主任啊他哪里有什么胳膊腿咯,半边身子木有啦!我只好在这严肃场合忍住唇角的笑意,算是默认了他们对接我电话的差评表现做出的这番弥补心意。哎,套路哈,大家懂的。
然而插管的医生却真的是遇到血腥挑战,病人用肱骨滑车裸露的白花花的关节面,在本能的击打着往他嘴里插入粗硬管子的医生脸颊,离断的肌肉随着不屈不饶的搔扒伸探,几下就把残端肌肉像卷袖子一样揉叠成圈圈匝匝的模样,协助的护士越躲越远,汗水滴落的鬓发,却依旧躲不开断臂撕拉的鲜血淋漓……,好吧,时光确实是神器,你看神奇无比,这四周弥漫的鲜血气息,不就是要再次唤醒我久违的那些血色记忆么……。于是我直接扑过去按下这截抽动扑打的断肢,扔远那只护士嫌弃碍事不知何时又飞过来的带着残足的板鞋,将气管插管粗暴的推过声门,推入气道,这一次我要他的命,在我的手里,必须活下去。
骨科的弟兄们很给力,ICU 竟然也有三个医生深夜在班,有些病人的运气,确实躲藏在一个叫做“偶然”的魔盒里。于是他各处狂喷的血管性出血,像极了传说中的高手点穴一样迅速的被止住,而停下来的心跳,也在ICU 医生一支预判注射的强心剂下立即复跳,这个和当年那位一样年轻强壮的男子,终于可以在二月渐起的温柔春风里,活下去了。颅脑胸腔肺肋骨纵膈以及挫伤的肾脏等等,都会一一恢复,虽然代价是他将失去他的一条腿,将疼痛和悲伤留给日后沉重的记忆,然而,终是能够疼痛和悲伤了,终是能够拥有记忆了,不是吗?而我迷离眼里,此刻是遥远岁月里那个我一路奔行救护的男子,他死在我不停做着胸外按压的掌下,死在六月鲜花盛放的群山中,那时天空光彩,温柔迷人。
这许多年来,哪怕是每一种单一病种,都会有无数救治失利的尸体在我的记忆里压迫交叠,每一张ICU 的病床,都会是尸骨累累。它们拥挤覆溺在时光的纵深流逝。而那些侥幸逃脱的人们,就如眼前这个刚刚被抢回性命的男子,逐渐的生机复苏,终是可以带着他的残肢,从这一堆堆拥挤的尸骨间仓惶逃离,逃回温暖人群。人群在我眼里,也许因这个带着一身寒意回归的人,温度陡降,然而却可以将这些包裹着瑕疵四散逃窜的人间暖意,还给我少许。让我在救治成功的片刻微喜里,暂时忘怀一点世事无情经年累月积攒的伤害。
让时光,在喜悦后的空空荡荡里,回返山中岁月。
那年山中之六月 爱别离(二)
让时光,在喜悦后的空空荡荡里,回返山中岁月。
读书多年,看多俗丽文词后的难逃窠臼,在一贯被认可被调教的所谓理性文章里摆着冷淡面孔,追求着取悦他人的那些精准客观的文字,不过尔尔,让我这只想写出自我情意的任性女子,就一笑置之吧。那么当年这个从血腥午后颓败归来的年轻医者,用什么来慰藉她一向悲凉的心田呢?当然是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都会在她心中胜过人间诸般事物的自然之美好。如此刻高原黄昏,夏日的微风,徐徐来。
夏天,这最怡然迷离的高原季节,什么样的美景,才能和你的安逸舒闲,成就完美绝配呢?在我心里,自然是那一曲蒙古长歌里,斜阳古道处的儿女情长。纵使我此生走遍大江南北,你也会是我心中永远无法忘怀的依恋,没有这来自蓝色高原的壮丽美景,今生今世,你让我拿什么来抵挡这生而为人的森冷寒意呢。
随着岁月之河细浪微流的淘渌汰淅,蒙古长调和昆曲,在我三十岁后的人生里,从众多喧响的音乐形式中落寞走离,逐渐成为我封闭灵魂里的孤寂回声,反复吟唱在此生一个个漫漫长夜的幽暗深处。蒙古长歌那荡气回肠的悠扬音线,将睡梦中的悲欢或清醒后的离合,以及曲子词温婉和美的错落声韵,辍补勾连成天罗地网的华美铺张,从此捕获我的心。
仲夏之夜,日久天长。
北纬40°37′~40°45的这一处高原林山,和我日后居住的城市有近两个小时的时差,每逢夏日,当长江落日熔金铺就水天一色的忧伤意境,喜桂图的深山里却正是斜阳无限好的时光。夕阳将大山的影子直向东方倾倒,将行走的人们在天地间碾碎轧平为巨大的怪影,于是像无数纸牌一样目无表情行进的巨人们,在山川河流街道城池,高耸的楼墙还是绵长的铁路线上,步履匆匆,互相踩踏,如同上演着一场场群魔乱舞的哑剧,却不会有死有伤,大家都是些万箭穿心却滴血不流的黑山老妖,那么就尽情的享受彼此践踏的快感吧!反正都是些不痛不伤不死不灭无声无息的强大生物。有时候忘记了这具肉身的存在,看我们的影子替我们活过的人间,就只剩下心疼。
从矿场总院归来处理了些杂事后,我的心稍微安定下来,和陆陆续续吃完晚餐的人们,习以为常的走出院落,夏日和暖,太阳要在逼近夜晚九时,才肯不甘心的告别温暖人间,沉置虞渊,托拱黄昏。这虞渊,同《山海经》之隅谷,均指日落之地。而晚饭后这些夕阳逗留的漫长时间,便是一日里的最安美与最佚乐。已经习惯了饭后要在卫生院门口小聚片刻的三五好友,眼前是群山的背影,涧河在开满野花的山谷地静静流淌,漫出草滩的河水,摇金漱玉,声音仿佛响动在耳边。邻家哥哥拉得一手好琴,一曲长调,总会唱安静了悠悠岁月里的喧闹回声。高手在民间,一向是从古至今,八千年人类文明史,作品有独立鲜明的作者标注,尚不足一半年月。
从《嘎达梅林》到《辽阔的草原》,从《鸿雁》到《蒙古人》,《我从草原来》的野花盛开,《金色圣山》的林深峰险,还有《额尔古纳河》在天涯的远方奔流不息,这母亲河的每一朵清澈浪花,也许都是无数的老额吉们眼角溅落的泪滴……。谁能道尽这两千年来优美长歌的苍凉雄迈呢?谁能在那一个个前后倚音滑音以及诺古拉的华彩音籁里,追寻到万古不灭天人合一的大道真理?谁又能在这大气磅礴的马头琴曲里,纵想万马奔腾的酣畅淋漓?如今这改编后的长歌便已唱遍大江南北,它原汁原味的华美高旷,更是每每触动人灵魂的亘古传奇。长调的最特殊最有意味,是这种歌调曲由心生,没有对自然道法人生滋味的深邃品读,唱不出真正打动人心的